序言:生与死 死的恐怖 虽然记忆不很确切,但回想起来,我对死的惧怕应该从五岁左右便开始了。双目紧闭,捂住双耳,屏住呼吸,念叨着“这就是死吧”。想象着连这个胡思乱想的我也会就这么没了,便毛骨悚然。死尽管可怕,可我在白天却并不在意。到了夜晚才会又纠结起来,但仗着家里兄弟众多,也总能在大家的七嘴八舌中进入梦乡。 为何死让我如此恐惧呢?其实在我四岁时曾有一个弟弟因病死去。据说葬礼到了要把棺材抬出家门的时候,幼小的我拼命抱着棺材,哭喊着“不能扔啊”。我常听母亲说起这个情景,可自己并不记得。对那口棺材倒是有印象,不过那印象也许是后来形成的。据说弟弟死后母亲极度地悲伤,成天只是反反复复地念经。实际上,母亲悲哀的样子也并未留在我的记忆里。尽管如此,这段儿时经历与日后自己对死的极度恐惧应该是相关的。 整个青少年时代,死这个问题始终从我心里挥之不去。特别是战争年代,随着军阀教育日占上风,“为国捐躯”备受推崇,孩子们从小就把“不怕死”当成做人的目标。尽管我也觉得这种想法伟大,也很尊敬不怕死的人,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对死的恐惧。 我嫌自己胆小,却也从未有过那种要“为国捐躯”的念头。 虽然还是个孩子,我的内心却充满了痛苦和矛盾。好在战败后,总算不用再理会所谓“为国捐躯”的理想了。然而,内心对死的惧怕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当然,每个人对死都有恐惧感,而我的似乎比别人更强烈些。意外的是,尽管一直思考着死的问题,我却从没想到要学宗教学,倒是很认真地考虑过是否学医。当医生的话,也许可以理解他人的死,可是能否解答“自己的死”则另当别论。这么想也就觉得这医生不当也罢,我倒是往自然科学方面迈开了一步,*终踏进了临床心理学的领域。 学荣格心理学虽然纯属偶然,但在学习的过程中却逐渐感觉到,自己终于走上了一条原本*该走的路。在美国刚接触荣格心理学时,关于死亡这一课题,有件事令我印象深刻。那时我在读荣格的高足卡尔·艾尔弗雷德·迈耶(Carl Alfred Meier)的演讲记录。其中迈耶对一个病人的梦——六个梦的系列——进行了分析,分析后跟病人说,“这些梦象征着你已来日不多了”。他波澜不惊地告诉病人死亡就在眼前,还建议病人做一些临终前的心理准备。这种情景实在令人瞠目。竟有人能如此正视死亡,处之泰然,这就是荣格心理学派吧。(结果,日后迈耶也成了我的心里分析师。) 后来还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我在一个精神病医院里打工,每次帮助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做一小时日光浴,并在日光浴时陪他聊天。可没多久,这个病人告诉我,他的多发性硬化症已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在当时那个年代,类似病情是不会向病人透露的,这个病人偷看了自己的病历。得知实情后,我的心情十分沉重,以至于不想再继续这份工作了。我跟当时自己的心理分析师斯皮格尔曼谈了此事 。他说:“这样的话,咱们就该对病人做‘临终准备’的心理指导。”他有个叫阿尔·沃德的朋友,既是荣格心理学派的心理分析家,也是天主教会的神父,此人专门为即将离世的病人做“临终准备”的心理指导。 我当时觉得自己实在无法胜任这项工作,便推辞了。然而,我已日益认识到,学习荣格心理学在我人生中的意义。今天,为临终准备而寻求咨询的病人有增无减,但在当时(20世纪60年代)还是十分罕见的。我*终选择了这一个能毫不畏缩、正视死亡的学派,总觉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人生课题 生死互为表里。在思考死的同时,必须考虑到生。而在思考生的同时,又必须考虑到死。这样,“生”便如加了“死”这个衬里似的,会厚实许多。如前所述,我自己在五岁时,对死有过强烈的恐惧。我认为,在五六岁或青春期,这样的人生成长的转折期,人们对死的恐惧感,会更形象、更直接一些。人生轨迹,并不总是直线般的循序渐进,人生道路有千沟万壑和大起大落。这种变化更直接、更形象化的表现,便是死和再生。这也是为什么,当巨变发生时,背景里总有死的影子。 如果我们能理顺生死之间的关系,那么,即使对死的恐惧不会完全消除,也多少可以得到缓解。生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的存在。临床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初出现时,便带有十分现实的目的性。其目的在于帮助那些忧心忡忡,或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所以,这门学问从一开始,就十分注重并努力寻求各类心理疾病和烦恼的“原因”所在。而在究明这些病因的各种努力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人从出生开始,在成长过程中的每个阶段,都有在这个阶段中必须解决的心理课题。如果随着年龄的增长,相应的心理课题未如期解决,就会因此产生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如此,通过对人各个心理发展阶段相关课题的研究,便逐渐形成了基于人的发展阶段的模式,来观察人的方法。 其中,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性心理发展阶段说,长期以来为很多心理**者所接受。而荣格所接触病人的类型,与弗洛伊德及其他很多心理医师所接触的不同。荣格以下这一段话,在本书正文中也会引用到。他说:“我的大部分患者其实都非常能够适应现实社会,也大多具有非常杰出的能力。这些病人没有任何不正常可言。”所以,用“正常人的发展标准”,来比较和讨论这些人与“正常人”的差别在哪里,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对此,荣格开始提出了“个性化过程”这个新的观察方法。 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那样,人的前半生从出生到成年,可分成几个阶段。然而,当人到中年,自己如何变老,如何死去,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这样的人生根本问题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人而异。从这一点出发,荣格提出了“个性化过程”的想法。他把本来在心理学视线外的老与死这样的问题引入了心理学,从而明确了中年后,也就是人生后半期的心理学课题。 荣格的理论,*初并未得到广泛接受,但也在逐渐被理解。就像本书将提到的那样,弗洛伊德派的埃里克森采纳了荣格的学说,并提出了包括人的整个生涯在内的“生命周期”论。他的这个理论在美国**发表时,便受到极大欢迎。埃里克森的理论,也被介绍到了日本。他的理论成为在讨论人生时的“人生指南”——其中包括他所提出的自我同一性——被日本学界广泛接受。 而笔者则根据荣格的理论,对青年、中年和老年期各个阶段,在整个人生中的位置和意义进行了探讨,同时也在不断发表自己的想法。本书便是这些思考和论述的总括。我自己的有些想法,跟荣格的不完全一致。其中*大的不同在于,虽然我很理解荣格把人生分成前后两个时期的想法,但认为这个模式并不适合所有的人。荣格分别分析了人生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的任务,可我认为,这些任务是贯穿于整个人生的。进一步说,将人生分段考察的思想确实有用,可人从出生那刻起就带有“整体性”,将人生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的认识也同样重要。 这一点与我自己临床心理的工作态度也有关系。如果人的发育可以分成确切的阶段,又假定每个人的发育,都遵循这一完全相同的阶段,那么,**者根据这个非常严格的阶段性,就可以**正确地判断病情并指导患者。这样,判断者和被判断者、指导者和被指导者之间的区别,也会十分清晰。确实有人认为,这种阶段性是“**科学的”,故而坚信不疑。 然而,我认为对人的理解是一件更为复杂的事情,不容易得到一个整齐划一、泾渭分明的答案。当然也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我们尊重也相信,人的成长可以分成几个阶段,以及各个阶段存在独自的人生课题。可我不主张把这个方法看成**真理和科学事实。荣格所说的“个性化”,仅仅是说对人的观察,从人出生开始——也包括人的前半生——就应该重视个人之间的差异。心理咨询师要懂得“二律背反”的意义,并且要始终意识到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