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雇了驴子急忙赶回时,芸正形容惨变,哭得气喘咻咻。见我回来,急忙说:“你知道吗?昨日中午,阿双拿了东西逃了。请了人四处搜寻,到现在仍不见踪影。丢财物事小,主要是他主母临行前再三交托了的,如今他如若逃回,途中有大江阻隔,已很令人担忧,倘若他父母把他藏匿了敲诈,该如何是好?而且,我还有何颜面见我盟姐?”我说:“请不急,你想太多了。把儿子藏匿起来,也要诈富有的人,我夫妇穷得已是两肩担一口。何况带他来扬州半年,给他吃穿,也从未有过训斥打骂,这是邻里都知道的。这实在是小奴才丧尽天良,趁我们危难时,偷偷跑了。华家盟姐赠我们行为不端的人,是她无颜见你,你为什么反说自己无颜见她呢?现在到县衙呈报立案,以**患就可以了。” 芸听完我的话,似乎才稍微放了些心。但至此以后她梦中呓语,时常惊呼“阿双跑了”,或呼“憨园你为何负我”,病势也就**天加重了起来。 我想请医生诊治,芸阻止说:“妾的病,*初因弟弟出走,母亲去世,悲伤过度而起,接着是为了感情,然后是过度愤怒,而我平素又太过多虑,满心想做一个好媳妇,却又不能得,以至于头眩、心悸诸多病症都有了,所谓病入膏肓,即使良医也束手无策,也就不要再做无益的花费了。回想我与你相依相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凡事百般体恤,不以我的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我此生已没有什么遗憾!如果一直布衣暖和,菜饭能饱,一家人和和睦睦,在泉石间优游,在像沧浪亭、萧爽楼那样的境地度日,也就真成人间烟火里的**了呢。**要几世才能修得,我们是什么人,还敢奢望成神成仙?强而求之,以致犯上天忌恨,才有了情魔的侵扰。都是因为君太多情,而妾又生来命薄罢了。” 接着又呜咽说:“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途相离,忽然长别,不能一直服侍你,不能亲眼见到逢森迎娶媳妇,这心啊也实在是难以放下啊。”说完,眼泪已是豆粒般连连滚落。我只得勉强安慰她说:“你病了八年,恹恹欲绝的时候已有多次,今天为什么忽然说这些令人肝肠寸断的话呀?”芸说:“连日都梦见我父母放舟来接,闭上眼便觉着身子在上下飘移,像在云雾中行走,这不正是魂魄已经离开,只剩下躯壳了吗?”我说:“这只是神不守舍,服一些补剂,静心调养,自然就能神安病愈。” 芸又唏嘘说:“妾若稍有一线生机,断然不敢用这些话吓你。如今冥路已近,如果再不说,怕就没有时间了。君之所以得不到父母的欢心,颠沛流离,都因为妾,妾死,你父母的心自然可以挽回,君也可以就此不再牵挂我。父母年岁大了,我死,君宜早些回去。如果无力带回我的骸骨,不妨暂时安置在扬州,待君将来有了能力,再带我回去就可以了。愿君另续德容兼备的女子,侍奉双亲,抚养我的遗子,我死,也就瞑目了。”芸说到这里,已是痛肠欲裂,不觉间惨然大哭。 我说:“你要真是中道相舍,我断然没有再续的道理,情形也只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而已。”芸于是执着我的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断断续续重复着“来生”二字,然后突然开始发喘,双唇紧闭,两目瞪视,任我千呼万唤,已是不能再言了。只见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涔涔溢出。继而喘息变得微弱,泪水也渐渐枯干,一灵缥缈,竟然也就这样长逝了。时间是嘉庆八年三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