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能拯救死亡 (德米特里·梅列日科夫斯基 著;冯宇 译) …… …… 吉内夫拉?阿尔梅里从睡梦中或是从昏厥中醒来,困惑地环顾着墓穴。 一想到自己差点儿被活埋,她就感到后怕。她费尽气力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裹紧裹尸布,从墓地的门里走出来,然后走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透过被风吹散的云层,月光洒了下来,乔托大理石钟楼也泛着白光。吉内夫拉思绪混乱,头晕目眩,仿佛钟楼和她一起飘到了月光映照的云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死了,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走过几条荒凉的街道,看到了一所熟悉的房子,她停下来,走到门口,敲了敲门。这是马特奥叔叔的家。 尽管已经很晚了,但羊毛作坊主还没睡,等待着信使从君士坦丁堡带回来关于两艘商船的消息。有消息说,利沃尼亚海岸附近的一场暴风雨摧毁了许多小帆船和佛罗伦萨大帆船,所以马特奥叔叔担心他的船会不会出事。夜里,他感觉有些饿了,所以叫来了他的女仆南希,一个红头发、长着雀斑、牙齿洁白得如牛奶的漂亮女孩。马特奥叔叔是一个老光棍儿,但家里总是有年轻的女仆。在这个夜里,因为其他的房间都有些冷,他就坐在了厨房的火炉旁。南希脸上泛着红晕,她卷起袖子,旋转着在火焰上的烤肉叉子,火焰在干净的陶罐和盘子上反射出跳跃的红光。 “南希,你听到了吗?”叔叔警觉地说。 “是风。我不会再去看了。您已经打发我去看了三次了。” “什么风?有人敲门,一定是信使。快去开门吧。” 胖胖的南希懒洋洋地走下很陡的木楼梯,马特奥叔叔在上面举着一盏灯,给她照亮。 “谁呀?”女仆问道。 “是我,我,吉内夫拉?阿尔梅里。”门外虚弱的声音回答道。 “耶稣!耶稣!教父的力量与我们同在!”南希含糊地说,她双腿发软,怕摔倒,她紧紧地抓住了楼梯扶手。马特奥叔叔脸色发白,灯差点儿从他手里掉落。 “南希,南希,快开门!”吉内夫拉恳求道,“让我暖和一下吧,我很冷……去告诉叔叔,是我回来了……” 女仆身材肥胖,飞奔上楼梯,脚下的台阶发出了断裂般的声音。 “这就是您说的信使!等到了——没什么好说的。我告诉过您,马特奥先生,躺下,像所有善良的基督徒一样睡觉……哎呀,我的妈呀,门又敲响了!听!可怜的灵魂在呻吟,您听她叫得多么凄惨啊!上帝啊,求您救救我们吧,可怜可怜我们吧!圣?劳伦斯,请为我们祈祷吧!” “听着,南希,”叔叔犹豫地说,“我去看看是什么。不知道会不会是……” “您可千万别去啊,”南希喊道,拍着手,“我的妈呀,您得多大胆啊!我怎么能让您去呢,您是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的?别胡闹了,坐在那儿别动,要不然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南希从书架上拿了罐圣水,把它洒在屋外的门上、楼梯上、厨房里和马特奥先生的身上。他不再争辩,任这位聪明的女仆摆布,他觉得她更知道如何对付鬼魂。南希大声念着祷告词: “神圣的灵魂,同上帝去吧,愿上帝安抚你的灵魂。” 吉内夫拉听到有人说她已经死了,就知道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等的了,她筋疲力尽地从门前站起来,吃力地继续寻找容身之所。 她勉强地拖着冻僵的双腿,来到了她丈夫弗朗西斯科?杰李依?阿戈兰蒂家旁边的那条巷子。 佛罗伦萨君主的秘书此刻正在用拉丁语给他在米兰的朋友穆齐奥?德尔乌伯蒂写一封很长的富有哲理的信,他的朋友是一位远古缪斯女神的崇拜者。这是一篇完整的神学文章,标题是《论灵魂不朽——源于爱妻吉内夫拉?阿尔梅里之死》。弗朗西斯科先生将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同柏拉图的学说相比较,驳斥了托马斯?阿奎那的观点。他认为斯塔吉拉人的哲学可以与天主教会关于天堂、地狱和炼狱的教义一致,像弗朗西斯科先生以许多清晰而机智的三段论证明一样,这绝不是亚里士多德的教导。亚里士多德是一个隐秘的怀疑论者和无神论者,而伟大的敬拜者柏拉图的学说与基督教的信仰是一致的。 铜油灯闪着柔和的光,挂在木制写字台的上方。写字台光滑的台面略微有些倾斜,上面有很多为了放置纸、墨水和羽毛笔而设的抽屉和隔层。油灯的外形是一只蜥蜴拥抱着一个海女,因为在日常生活的所有细节中,弗朗西斯科先生喜欢效仿精致的古代形态。古老的提米乌斯羊皮卷或柔嫩如丝,或坚硬如象牙,金色的插画闪耀着光芒。插画上是赤裸的爱神或天 使在舞蹈,他们的头上戴着天堂的花环。 弗朗西斯科先生刚刚开始从神学的角度来研究转世的学说,或者说是灵魂转移,并巧妙地嘲笑了毕达哥拉斯人。众所周知,他们不吃豆子,因为他们坚信豆子中有他们祖先的灵魂。他皱起眉头,因为他工作时不能忍受噪音,他选择了*安静的夜晚,这样他就不会被打扰。 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到天窗旁边,打开窗户,望向街道,在苍白的月光下,他看到了裹着裹尸布的吉内夫拉。 就在这一刻,弗朗西斯科忘记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匆忙关上了窗户,吉内夫拉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他就低声念起了“万福玛利亚”,并且惊恐万分地画着十字,就像南希一样。 然而,他很快就醒悟过来,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羞耻,并记得亚历山大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克斯和波菲里所讲的死者现象,也就是说,恶魔是生活在天地中间的、具有天和地双重性质的物种,有时是善意地警醒世人,有时会幻化成某个死人形象的透明的躯体来恶意地恐吓世人。有人认为,这些透明的躯体是由潮湿的冷气凝结而成;还有人认为,它们是由火热的、无色的透明物质构成的。这种物质构成了地球上的各种植物生灵和有智慧及无智慧的动物。想到这些,弗朗西斯科先生用逻辑和自然的论据向自己解释了*初的恐惧后,他终于平静了下来,再次打开了窗户,用坚定的声音说: “无论你是谁,是地狱的还是天堂的灵魂,消失吧,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因为你想吓唬一个思想中闪烁着*高哲学光辉的人是徒劳的。你可以欺骗肉体,但不能蒙蔽我心灵的眼睛。回到地狱中去吧,尘归尘,土归土。” 这一次他彻底关上了窗户,再也不会打开它,不管哀怨的鬼魂如何敲打他的窗户,他都不会为之所动。 吉内夫拉继续向前走,因为她离老市场不远,所以她很快就看到了她母亲的房子。 蒙娜?厄休拉跪在十字架前,旁边是神情严肃的修士贾科莫,他面色苍白,筋疲力尽。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恐惧。 “我该怎么办,我的教父?帮帮我。我的灵魂无法安宁,我无法平静地祷告。我觉得上帝已经放弃了我,我的灵魂注定要灭亡……” “你要从始至终都服从上帝,”修士敦促她说,“不要发牢骚,克制体内强烈的欲望,因为你对女儿过度的爱来自肉体,而不是来自精神。悲伤并不是因为她身体的死亡,而是因为在至高无上的主的审判面前,罪孽深重的罪人不知道忏悔。”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妈妈,是我……快让我进去!” “吉内夫拉!”蒙娜?厄休拉向修士喊道,她想跑向她的女儿,但被修士阻止了。 “你要去哪儿?疯子!你的女儿躺在棺材里,她已经死了,直到*后审判日才会起来。这个邪恶的灵魂用你女儿的声音,用你女儿的肉体和血液的声音在诱惑你。忏悔,祈祷,祈祷!趁一切还为时未晚,为你自己和吉内夫拉的罪恶灵魂祈祷吧,这样你们俩就都不会死。” “妈妈,你听不见我的声音吗?我还活着,我没死……” “让我去吧,我的教父,快让我去吧……” 这时,修士贾科莫举起手低声说: “去吧,记住,从现在起,你不仅毁了你自己,还毁了吉内夫拉的灵魂。上帝会永远诅咒你 !” 修士的脸上充满了憎恶,他的眼睛里也全是怒火,蒙娜?厄休拉惊恐地停了下来,双手合拢祈祷,瘫倒在他的脚下。 修士贾科莫转向门的方向,画着十字祈祷道: “我以父与子,圣灵的名义!我用鲜血把你钉在十字架上——走开,走开,赶紧消失,罪孽深重。我们的地方是圣洁的。主啊,不要引诱我们,将我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吧。” “妈妈,妈妈,可怜可怜我吧,我快死了!” 母亲再一次全身颤抖着,向女儿伸出双臂,但是她们被无情的修士就像生死两隔一样分开。 吉内夫拉摔倒在地上,她感觉自己要冻僵了,双手抱住蜷缩的膝盖,低下头,决定不再站起来走动,就这样死去吧。“死人不应该回到活人身边,”她想,这时她想起了安东尼奥,“他会把我赶走吗?”她之前也想过他,但她感到羞愧,因为她不想自己以别人妻子的身份在大晚上一个人去见他。现在她对活人来说已经死了,不是吗? 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冰雪覆盖的山脉在早晨的天空中变得苍白。吉内夫拉从她母亲的家门口站了起来。在亲人这里没有找到安身之处,她只好去别人那里。 安东尼奥先生在美卡托?维奇奥附近的作坊里,他整夜都在灯光下做着吉内夫拉的雕像。他没有注意到时间是如何流逝的,也没有发现冬季早晨的冰冷光线是如何照进圆形的玻璃窗的。协助这位艺术家的是他*喜欢的学徒巴托利诺,这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金发碧眼,像女孩儿一样漂亮。 安东尼奥神情平静。他觉得自己复活了死者,赋予了她新的永生的生命:眼睑轻垂,好像马上就要睁开眼睛一样,胸膛在喘息,温暖的血液在她的血管中跳动着。 当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时,他正准备结束工作并努力试图赋予吉内夫拉的嘴唇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 “巴托利诺,”安东尼奥一边继续手上的工作,一边说道,“开门。” 学徒走近门口问道: “谁呀?” “我是吉内夫拉?阿尔梅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回答,就像夜风的沙沙声。 巴托利诺马上冲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死人 !”他画着十字,低声说着。 但安东尼奥听出了他心爱的人的声音,他跳了起来,跑向巴托利诺,从他手中夺下了钥匙。 “安东尼奥先生,醒醒,你在干什么?”学生嘟嘟囔囔地说,由于恐惧,他的牙齿在上下打架。安东尼奥跑到门口,打开门,看见吉内夫拉倒在门阶上,几乎没有呼吸:在早晨的光辉中,裹尸布泛着白光,蓬松的卷发上还挂着霜。 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的内心充满了爱怜。 他俯身说着情话,将她抱在怀里,把她抱进屋里。 他给她枕好枕头,盖上他*好的毛毯,派巴托利诺去找房东老太太。 他在壁炉里生火,暖了些酒,亲手喂吉内夫拉喝。她轻轻叹了口气,虽然还不能说话,但她睁开了眼睛。安东尼奥心里充满了喜悦。 “马上就好,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他重复着,在房间里慌乱地走来走去,“房东太太马上就来了,我们会安排好一切的……只是别见怪,吉内夫拉小姐,我这儿这么乱……” 他为自己窘迫的经济状况感到羞愧,他把篮子从天花板上降下来,吱吱作响的声音仿佛也在嘲笑安东尼奥先生的窘迫。他拿出钱,给巴托利诺,让他赶紧去市场上买些肉、面包和蔬菜来做早饭,他还请房东太太做了热鸡汤,如此重视而周到,好像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一样。 学生急忙跑去买东西,房东太太去切鸡肉。留下安东尼奥和吉内夫拉单独待在一起。 她把他招呼过来,他俯身跪在了她的身旁,她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哦,亲爱的,”吉内夫拉说完了这个故事,“在我像个死人一样回来的时候,只有你不害怕,你是**爱我的人。” “你想让我把你的亲人叫来吗?把叔叔、母亲和丈夫都叫来吗?”安东尼奥问道。 “我没有家人,没有丈夫,没有叔叔,没有母亲。除了你,其他人都是外人,因为对他们来说我已经死了,对你来说我还活着,我只有属于你一个人的权利。” **缕阳光照在窗户上。吉内夫拉对他微笑着,当太阳越来越耀眼的时候,生命的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她的血管里流淌着温暖的血液。当安东尼奥弯下腰,拥抱她,亲吻她的嘴唇时,她觉得太阳让她复活了,给了她新的永生。 “安东尼奥,”吉内夫拉说,“愿死亡是福,它教会了我们爱,这福是爱,爱能拯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