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娜
星期三 06:30
每天早晨,安娜都会坐上那辆红色的公共汽车,那辆沿着长长的加拉加斯大道驶来、开往市**方向的公共汽车。车上总是很挤。沿着这条四车道的高速公路,每一站都有很多人等着上车。
就像每天早晨一样,安娜面朝车窗站着,透过那脏兮兮的玻璃看着外面。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后,车上人越多,他就越把身体挤向她,就越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向她袭来。
安娜耸起肩膀,用更短促的节奏呼吸,好把他挡在外面。她把她的整个后背——脖子、肩膀、背、屁股、腿——绷紧,让它坚不可摧。她想象自己有个石头般坚硬的壳,能够把
自己关上,可以深深地躲在它的里面。在壳的里面,她可以让周围世界消失,汽车渐渐隐去,窗外的车辆、声音和气味全都消失,站在她身后的这个男人不再存在。
她不再站在那里。 安娜在乡间小路上奔跑。她是一个小姑娘,正在上学路上,穿着干净的蓝色长袜和新擦的黑色鞋子。正是早晨,鸟儿们在刺槐树的树冠上唱着歌。也可以是下午,她奔跑在相同的路上,不过是冲着相反的方向,穿着脏兮兮的袜子和鞋子。那时影子的颜色更深了,在她身边有更多的人在走动。沿着街道能闻到食物和柴油的气味。
为了把公共汽车、拥挤的感觉和那个男人挡在身外,她只能聚精会神地跑。奔跑让那些画面出现在她的面前:每一扇门、每一间商店、每一栋房子、每一道栅栏、商店门上的那些招牌、垃圾桶、跑步的狗、从早晨切换到傍晚的气味,还有那些形状不一的铺路石。
铺路石!
她努力不让脚趾踩到铺路石的接缝。她在脑子里数着数。不踩到接缝的话每一步得一分,每踩到一次扣两分。脚步飞快地移动,不过在一只脚抬起来之前,她仍然来得及选择另一只脚应该落在哪里。她数数的速度就跟脚落在地面上的速度一样快,她把那些数字看成是眼前的各种颜色。1 是红色,2 是蓝色,3 是绿色。直到 20,每一个数字都有自己的颜色,除了 1、6 和 16,这三个数字有着相同的血红色的色调。
每个早晨和下午,她都做同样的事情,她知道既不能移开目光,也不能停止数数,甚至不能眨眼或是咽口水。她必须全神贯注地投入数数这件事中,必须进入那些脚步、颜色和数字里面,沉浸到跑步这件事本身之中。
那样的话,她自己就可以消失掉,双脚变成了一切。
如果她能够成功地直达那里——进入双脚和脑袋共同的计数器里——那样的话���身体和思想就融为一体。那样的话,那些数字和颜色就将接管并决定一切,多年之后,依然如故。
那样的话,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将停止,她将回到那里。回到*初,回到那个村庄,回到童年——在那里,一切都是本来的样子,但仍然可以变成任何样子。在那里,汽车的噪音、热度和拥挤都消失了。还有那些废气、污物、她身后的男人、他那腐败的气息,也都将一并消失。甚至是他对她越来越重的挤压也不再存在。
只有这**的存在——铺路石那不规则的灰色调、套在破旧的黑色皮鞋里的双脚、穿着蓝色长袜的双腿,以及用色彩缤纷的计数器飞快地往上数数的脑袋。数字越升越高,离开了路面,高高地升向了天空。她可以跑得越来越快,升得越来越高,便停止了喘气,停止了跑步,升到了路的上方,在那里飘飘荡荡。 可是如果她把目光从那些石块上移开,一切就会停止。如果车上有人跟她说话,或是汽车刹车使得节奏中断,她就必须回到起点重新开始。有时她必须一路倒回到修道院外面的台阶,倒回到每天早晨她开始的原点,在那里重新开始。
可是此刻,她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此刻她正在奔跑,只有那些数字和它们的颜色存在。她用飘浮在空中的腿和脚奔跑,她的肺输出血液,血液如急流一般在血管中咆哮。
此刻她不是身体,不是脑袋,只是固定在计数器上的双脚,只是套在老旧的黑色皮鞋中的、穿着干净的或是脏的蓝色长袜的双脚。她就是奔跑。其他东西都不存在,也无须存在。她就是一切,她可以决定一切。她是幸福的。 汽车猛一刹车,身后那个男人挤到了她身上。他海绵一样的肚皮贴着她的背,他的一条腿贴着她的腿,还有那个硬硬的凸起,顶到了她的后腰上,正好在内裤边缘的上方。她尽量往前挤以躲开他,她靠向车窗,试图把包从肩膀甩到身后,让它隔在自己和那个男人之间。
她闭上眼睛,好让自己能够继续奔跑,继续留在那种节奏中不受干扰,保持飞快的速度,让人无法追赶,好让她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汽车加速,但是贴在她后背上的那堵肉墙却没有松开。现在她仅靠嘴巴呼吸,又浅又短促的呼吸,好避免吸入那强烈的气味,避免接纳他,跟世界保持距离,唤回那种节奏,让自己重新进入奔跑状态。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成为呼吸本身,同时再度变成一块一块铺路石构成的网格,变成那个咚咚作响的世界——那是数字、肺和奔腾的血液所发出的声音。
可是她却失败了。
那个男人如夹紧的虎头钳一般牢牢地蹭着她,决定权在他手里,是他的意志在决定一切。她脚下的路消失不见了。
于是她打起精神,做好准备。当汽车在下一站停靠的时候,她飞快地弯下头,来了个迅速开溜。她用包当盾牌,垂下头,目光看着地下,从香水的气味和一个个身体间挤过,来到了人行道上。没有看见他的脸,也没有让他看见她。
他的目光没有追上她。他没能抓到她。
车门关上了,她迅速地转身离开。这是一场胜利,他没能看到她的脸。
她整了整裙子和大衣,把包重新挎到肩上。早晨依旧很凉,她喘着气,把衬衫外面的对襟毛衫扣好。
这是一个星期三,一周中*好的**。她想集中精神,努力把这场公共汽车之旅迅速忘掉。经过这番拥挤,她的头有点晕,不过即便到了车外,她也不想过于大口地喘气。空气中满是早高峰黑色的柴油废气。
人行道上,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走过她身旁。小姑娘梳着红色的辫子,穿着一件厚雨衣,用来阻挡早晨刺骨的湿气。妈妈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女孩仰头看着天空,没有低头看那些铺路石。
安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打了一个寒战。太阳爬过山顶之前,早晨总是很冷。不论哪个月都是这样,全年都一样。然后,当她傍晚回家的时候,情况就相反了。那时,空气被午后的太阳加热,公共汽车内不再散发出廉价的剃须水和肥皂的气味,只能闻到工作了一整天被汗水泡过的身体的气味,以及灰尘和污物的气味。这气味有时候因为下雨而酸酸的,下午通常会下雨,随后傍晚的太阳会再次照亮天空。
这座城市实在太拥挤了。
她每天早晨都是这么想的,在这里,人与人之间太拥挤了。她抬头看云,就像刚才那个梳红辫子的小姑娘一样,抬头看那些伸向天空的高山,看那些洁白的云朵,它们正飞过早晨清冷蔚蓝的天空。
*
当她拐过街角,走进卡莱大街48号的时候,她再一次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和她的妈妈。她们居然一直走到了这里?这么快?
她垂下头,让目光消失在石头的灰暗之中,想象着走在前面的她们经过这条安静大街尽头的那个栅栏和那扇蓝色的门,想象着她们看也不看就走过了那排低矮的砖房。
隔着半闭的眼皮,她希望看见那女孩红色的辫子在她妈妈的臀部旁一甩一甩地,经过整面砖墙,经过栅栏和那扇蓝色的门,继续一甩一甩地朝下一个街角走去,然后消失不见,远远地离开这条街。
安娜就像在上学路上一样跑了起来,从铺路石上的双脚开始,可此刻她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召唤脑袋里的节奏和思想中的力量——而不是腿上的。
只要她们不停下来,她想,只要*大限度地集中精力,只要……
走掉,走掉,走掉。
她把脸抬起来,朝向那些山峰,不过眼睛仍然闭着。
走掉,走掉。
呼吸、心脏、血液,所有一切都在咚咚作响——走掉,走掉——她仿佛又跑了起来。双脚保持着节奏,脑袋里数着数,那些数字在各种颜色中爆炸。
走,走,继续走——走掉。
眼皮把世界关在外面,但眼睛却知道,云朵被天空中的太阳照亮了,山峰消失在云朵里面了。这时眼泪流出来了。
对光的渴望刺痛了她。她必须在地上的阴影中行走,必须置身于这拥挤的、乌黑的街道之中,而不是在那些山峰上、在天空中,这刺痛了她。这刺痛了她,因为还要过好几个小时太阳才会越过那些山峰,阳光才能洒向街道和行人,才能照到她的身上。
走掉,走掉。
血液、心脏、双脚——是的,此刻安娜身体里的一切都在大喊。
走掉!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小姑娘和她的妈妈已经走进了马路尽头的那个公园。
她们走掉了。
就是这么简单。
她看见那女孩红色的辫子消失在树丛中,街道重新变得空旷、安静。孤儿院那蓝色的门关着,没有人能猜到那扇门和那堵砖墙掩盖了什么,没有人能猜到那后面的房子有多大,它往后、往里延伸,占据了一整个街区,里面有一个小公园,一片绿肺被三排低矮的砖房包围着。没有人能看见那里面有一个独立的世界,藏起来躲避世人的目光。躲避并不知道这一切也并不存在的世人。 安娜走进一栋住宅的大门,这栋房子正对着孤儿院的砖房,她继续走到厨房门口。当她从钱包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她的手在发抖。她仍然能看见那个小姑娘细细的手,被她的妈妈牵着,仍然能看见那双小鞋子磨歪了的鞋跟,还有雨衣那淡淡的棕色跟辫子的红色形成的对比——关于那个小姑娘和她妈妈的一切,她仍然能清晰地看见,仿佛她们此刻就站在她的旁边,想要跟她一块儿进去。可是她却不想再见到她们。不想在这儿见到她们,不想在这条街上,不想在那扇蓝色的门附近。
她飞快地做着祷告。
但愿那女孩能牵着她妈妈的手。但愿她的妈妈紧紧地牵住她。但愿那女孩能得到保护,但愿她的妈妈能得到保护。亲爱的上帝,让那女孩能牵住她妈妈的手。
永远。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