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秦 论[1]贾谊 秦孝公居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2]。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3]。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4],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5]。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6]。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7]。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8]。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9]。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10]。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11]。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12];齐明、周*、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13];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14]。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15]。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16]。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17]。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18];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无事[19]。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20],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21]。履**而制六合,执敲朴而鞭笞天下,威震四海[22]。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23]。百越之君,俛首系颈,委命下吏[24]。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25]。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26]。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27]。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28]。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高,临不测之渊以为固[29]。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30]。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31]。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32];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33];蹑足行伍之间,而崛起阡陌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34];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合响应,赢粮而景从[35]。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36]。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鉏耰棘矜,非于钩戟长铩也[37];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38];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39]。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40]。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41],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42]。 注释 [1]关于作者与本篇:贾谊(公元前200—前168年),西汉洛阳人。18岁以文才显名,20岁被召为博士,不久升为太中大夫。后因受周勃、灌婴等人排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郁愤而死。《过秦论》:共分上中下三篇,此为上篇。文章探析秦王朝迅速灭亡的教训,为当时统治者提供借鉴和参考。过:探究过失。 [2]殽函之固:崤山和函谷关的险要地势。殽:通“崤”,崤山,在今河南洛宁西北。雍州:我国古代九州之一,在今陕西、甘肃以及青海的部分地区。窥:暗中察看,伺机夺取。 [3]包举:像包东西一样全部拿走。囊括:像用口袋兜装那样全部装起。八荒:八方之地。 [4]商君:即商鞅。佐:辅佐。务:致力,努力从事。连衡:即连横(“衡”通“横”),战国时外交斗争的一种策略,由张仪提出,指秦国与六国之间东西方向的联合阵线。张仪以此瓦解破坏了“合纵”阵线,使秦对六国得以各个击破。 [5]拱手:两手交叉平放胸前,形容轻而易举,毫不费力。西河之外:魏国领土,在今陕西大荔、宜川一带。 [6]没:通“殁”,死亡。惠文、武、昭襄:指秦惠文王(公元前337—前311年在位)、秦武王(公元前311—前307年在位)、秦昭襄王(公元前307—前251年在位)。因遗策:遵循**下来的策略。 [7]弱秦:削弱秦国。 [8]合从缔交:采用合纵的策略缔结盟约。从:通“纵”。 [9]孟尝:即孟尝君田文,战国时齐国公子,齐缗王时任齐相,门下有食客数千人。平原:即平原君赵胜,赵惠文王弟,任齐相,有食客数千。春申:即春申君黄歇,战国时楚国公子,楚考烈王时任令尹,有食客三千。信陵:即信陵君无忌,战国时魏国公子,魏安厘(xī)王异母弟,有食客三千。 [10]爱人:爱惜、重视人才。 [11]约从离衡:缔结为合纵,瓦解秦国的连横策略。兼:兼有,聚合。韩、魏、燕、楚、齐、赵:当时东方六大强国,通称山东六国。宋、卫、中山:是夹在六大国之间的三个小**。 [12]宁越:赵国人。徐尚:宋国人。苏秦:东周洛阳人,合纵策略的提出者。杜赫:东周人。之属:这些人。下文的“之徒”“之伦”亦有此意。 [13]齐明:东周的臣子,后曾出仕于秦、楚、韩等国。周*:东周的公子,曾仕于齐。陈轸(zhěn):楚国人,仕于楚。召滑:楚国大臣。楼缓:魏国人,魏文侯弟,曾任魏国国相。翟景:魏国大臣。苏厉:苏秦之弟,仕于齐。乐毅:中山国人,先为齐臣,后为燕昭王亚卿,后又为赵将。 [14]吴起:卫国人,先为魏将,后为楚相。孙膑:孙武后代,齐国大将,著有《孙膑兵法》。带佗(tuó):楚国将领。倪良:当时知名的兵家。王廖:齐国将领。田忌:齐国将领。赵奢:赵国将领。制其兵:统帅各国军队。 [15]叩关而攻秦:秦惠文王二十年(公元前318年),以楚怀王为合纵长率山东五国(因齐国未赶上)而攻打秦国。叩关:攻打函谷关。 [16]延:迎接。逡(qūn)巡:心存顾虑而徘徊不进的样子。 [17]亡矢遗镞:浪费箭支,损失箭头。 [18]追亡逐北:追赶失败逃跑的敌人。亡:失败。 [19]孝文王:昭襄王之子,即位后三天死去。庄襄王:孝文王之子,即位后不足三年而死。 [20]始皇:秦始皇,公元前246年即位,称秦王,至公元前221年消灭六国,统**下。奋:发扬。六世:指上文所述的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六代。余烈:余业,流传下来的功业。 [21]振长策而御宇内:挥动长长的马鞭驾驭天下。振:挥动。策:马鞭。二周:西周和东周。 [22]履**句:登上帝位控制天下。履:登。**:帝位。六合:古人以天地四方为六合,此代指天下。敲朴:古代的刑具,即打人的棍棒:短的为敲,长的为朴。鞭笞:鞭打,引申为奴役。 [23]百越:又叫百粤。古代越族散居于浙江、福建、广东、广西一带地区,部落很多,统称百越。 [24]俛首系颈二句:低下头用绳索拴住脖子,把自身性命交给始皇手下的官吏(表示投降,听候处理)。 [25]蒙恬:秦代**将领。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命蒙恬率30万大军,北逐匈奴,攻占河南(今内蒙古河套地区)。修筑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藩篱:篱笆,代指长城。 [26]胡人不敢二句:匈奴人不敢来犯边,六国人不敢雪仇耻。 [27]焚百家之言:烧毁诸子百家的著作,指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的焚书坑儒。愚黔首:使百姓愚昧无知。 [28]隳(huī):毁坏。销锋镝:熔化销毁武器和箭头。 [29]践华为城:沿华山修起城墙。因河为池:凭借黄河作为护城河。亿丈之高:指华山。不测之渊:指黄河。 [30]劲弩:强有力的弓。信臣精卒:可靠的将领,精良的兵士。谁何:指盘问过往行人:是谁?干什么? [31]关中:指函谷关以西的秦国故地。金城:比喻城池如金属铸就,坚不可摧。子孙帝王:子孙们称王称帝。 [32]殊俗:不同风俗的边远地区。瓮牖绳枢:用破瓮作窗户,用绳索绑门轴,意谓家境极其贫寒。氓隶:种田的下贱人。迁徙之徒:被抓的壮丁、征夫。 [33]中人:普通人。仲尼:孔子,字仲尼。墨翟(dī):墨子,名翟,墨家学派的创始人。陶朱:陶朱公。越国大夫范蠡助勾践灭吴之后,辞官至齐国陶地(今山东定陶西北),经商致富,自号陶朱公。后来陶朱便成了富翁的代名词。猗(yī)顿:战国时的大商人,靠经营盐业而致巨富。 [34]蹑足:混迹。崛起:突起。阡陌:田间小路,引申为田野。罢散:疲惫散乱。罢(pí):通“疲”。 [35]揭:高举。赢粮而景从:携带着干粮像影子一样跟随。景:通“影”。 [36]自若:像从前一样。 [37]棘矜:指各种拼凑而成的武器。鉏:通“锄”。耰(yōu):锄柄。棘:带刺儿的木棒。矜:矛柄。(xiān):锋利。钩戟:古代兵器名,是**带钩的戟。铩(shā):古代兵器名,即长矛。 [38]适戍之众:被征抓去戍守边疆的民众。抗:匹敌,对等。 [39]度长絜大:比比长短,量量大小。絜:量粗细。同年而语:相提并论。 [40]致万乘之权:赢得帝王的尊贵。招八州而朝同列:攻举了天下而使同等的诸侯来朝拜。招:举,攻下。八州:指六国土地。古时分全国为九州,秦居雍州,其余尚有八州。 [41]七庙:天子的宗庙,古代天子的宗庙中祭祀七代祖先,故称七庙。此指秦王朝宗庙。 [42]仁义不施二句:不实行仁义政治,进攻防守的形势转化了。 鉴赏评析 这是一篇**的史论,内容包括三部分:开篇至“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叙写秦国七君(秦孝公、惠文、武、昭襄以及孝文王、庄襄王、秦始皇)逐步发展强大、终成帝王之业的历史进程;第二部分即五、六自然段,重在叙述秦王统一后的倒行逆施及其迅速灭亡的历史进程;第三部分即篇末一段,通过议论而点破主旨,揭示历史教训,警戒当时以及后世的统治者。 写法上,前两部分为叙事,结尾部分为议论。叙事为其后的议论做了铺垫,议论则有点睛之妙,升华了主题思想。 文章的突出特点是借助于夸张渲染构成层层对比,以凸显主旨。 譬如在惠文、武、昭襄发展强大进程的描写中,作者先极力夸饰战国四公子的尊贤重士、宽厚爱人以及山东六国的兵强马壮、谋士之广、武将之众等,以对比反衬当时秦国国力的强盛及其“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的治国策略的正确性,也隐隐地显示出仁义政治的强大效应——暗应着篇末的点睛之笔。 又如,在秦王朝急遽灭亡的叙写中,作者一方面极力夸饰秦始皇倒行逆施的暴政及其不可一世的心理,一方面又用压抑的笔触极力述说陈涉的渺小与卑微,在鲜明的对比中,不仅突出了表面强大的秦王朝的不堪一击,也隐隐传达出背离仁义而实行暴政是秦王朝灭亡的主要原因——再次照应了篇末主旨。 于是,作者末段的议论,在将陈涉与六国的地位、武器、兵力、谋略、用兵等方面作了对比之后,便自然地揭破主旨:“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可谓画龙点睛,水到渠成,深刻有力,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