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1】
致吾悠
适才在琴房寒风中醒来,忘记关窗,冷意刺骨。
米白绒质的窗帘刺入眼帘,一时恍惚,如你在前。
但扬臂抱空,跌了一跤,额头肿了个大包,实在折损我玉树临风之形象,幸好你不在,不然肯定要笑。
可若你在,跌倒如何,嘲笑如何,历尽千帆又如何,皆是值得。
【2】
致吾悠
今夜终于踏入你我心心念念之金色大厅,虽只为听他人曲。
交响曲雄浑壮阔,举座掌声不绝,余座哽咽泪下不能止,煞是丢人。
我想,若你在畔……
罢了,梦寐不敢求之。
【3】
致吾悠
**,维也纳下雪了,乃是我们江南,少见的漫天飞雪。
少时,看夏目漱石把“I love you.”译为“今晚月色真美。”的时候,我只觉矫情,爱一个人当要大声告诉她,要不顾一切向她奔赴而去,可是今天,维也纳下雪了,漫天雪花,撒盐不**,柳絮不**,我却不敢打一个电话告诉她。
我这里下雪了,你那里呢?
我多想与她分享这世间美景和人生快意,可是,不能。
简悠,我这里下雪了,你过得好吗?
【4】
致吾悠
自别后,我一如往常,努力忙碌,不去想你,至疲而歇,不得片刻安宁。
我不曾向任何人言及思念,言及你,却在梦醒的睁眼一瞬,茫然念你,痛彻心扉。
若你能在意我,有我在意你之十一,该有多好。
【5】
致吾悠
**太平凡,提笔不知该说些什么……
简悠,我他妈真的好想你。
“感谢各位观众收看我们的节目,本期《Point》邀请的就是近来饱受关注中国青年音乐家,他是世界音乐泰斗被誉为当代钢琴之父的Novar先生*年轻的学生以独树一帜的古典气韵闻名两岸,更是利兹国际钢琴大赛的一等奖得主,年少有为,来日可期,让我们掌声欢迎白云飞先生!”主持人笑得灿若桃花。
“荣幸之至。”一袭黑衣的白云飞微微点了点头。
“首先要祝贺云飞年纪轻轻就斩获如此殊荣!”
“不敢。”他微低着头,声音淡淡。
“此次获奖的原创作品《Adeline》,获得业界一致好评,要知道一位这样年轻的东方音乐家要打动那些严苛的西方评论家可不简单,我们还得知,这首作品还有中文译名:《子衿》,对吗?”主持人一脸期待地望向白云飞。
白云飞礼貌一笑,抿了抿嘴,“恰好相反,它*初名为《子衿》,英译名为《Adeline》。”
节目本想在曲名上做文章,没想到信息有误,主持人赶忙转移话题,笑容满面地说: “听闻您甫一回国就收到了各家乐团的邀请,此番是打算在国内开展事业了吗?”
“此次是为母校庆典回来的,希望能参与校歌的制作,尽一份绵薄之力。”
“白先生真是饮水思源啊!”主持人笑着翻一页台本。
“听闻白先生多年在欧洲潜心求学,这还是**次公开参与国际赛事?这么多年的沉寂,是韬光养晦吗?”
“说来惭愧,不能算是韬光养晦,不过年少无知时意气用事,之后就躲在音乐里。”
“云飞太谦虚了,青年音乐家里可是少有集创作和演奏齐佳的,想必一定是专心‘躲在’音乐里沉淀,才换来今朝荣光加身。”主持人圆场功夫**,白云飞笑而不语。
“那是什么给了您参赛的勇气呢?”主持人不放过任何细节,顺藤摸瓜。
白云飞低了低头,闪耀的镁光灯从他头上洒下,映在黑衣上灿若繁星,在寂静中旋转飞扬,导演手势示意主持人换个问题,他却沉沉开口:
“我的导师告诉我,‘Only the meteor will be forgotten,the moon never.’(只有星尘才被会忘记,月亮永远不会)”
他抬眼,身姿挺拔,直视着镜头,双眸熠熠。
“而比起面对,我更加害怕被忘记,所以我不敢放过这个机会。”
……
晚间七点,访谈终于结束,白云飞有些疲惫地抚额,起身离开。
后台编导赶忙追了上来:“白先生辛苦了,后续可能还有一些相关的交涉,我们还得知道一下您之后的去向。”
白云飞微笑:“应该的,我在沪还会多留几日,之后返回家乡。”
“抱歉,敢问贵乡是?”
“木水。”自他唇间念出,才惊觉何其久远,
编导连连道谢,忽然想起什么又赶上来。
“对了,因为您接受我台采访的消息十分轰动,外界又知道您常年待在国外,邮局就将一些您之前被退回的国际信件,转寄到了我台,特让我们转交给你呢。”
白云飞看着那一沓英伦封皮的信,一时茫然怔住,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愣愣地伸手接过,牛皮信纸捏在手里,能清晰感受到它绵密厚实的质地。
“谢谢。”
深夜,薄酒如水,外滩霓虹璀璨不灭,绵如星海。
白云飞撕开日期*近的一封信,结实的牛皮纸信封里是竹青色的信笺,还是当年辗转从一位华裔老书法家那里买到的,漂洋过海,实属不易。
上书唯两行清浅小篆: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口中喃喃念出的,却是在信纸之外的两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章】: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一
简悠五岁来到木水,颇带着几分衣锦还乡的意思。
不过娇生惯养如洋娃娃般的简悠顶多只能算是衣锦,踏踏实实还乡的还得是她爸简城。
简城这个名字可算是既言简意赅又通俗易懂,满满当当寄托了一对乡镇夫妻对于膝下长子的殷实期待。
而简悠她爹,还真是人如其名,没让爹妈失望,虽说当年恢复高考差三分没上了**大学,但却不负众望,力争上游成了一个暴发户。成了木水镇**个盖洋房,开洋车,*后还定居宜城的**人。更难得的是,这个暴发户还不忘本,是镇里修路的捐款大头,名字刻在路口的功德榜上金光熠熠,简悠每回路过都要把脑袋伸出去看。不仅如此,泥水匠出身,房地产发家的简老板还带着镇里的青年走出镇子,在城市中谋一份差事,虽赚不了大钱,但总是一块跳板,至于跳多高跳多远就凭各自造化。
如此这般,简城也成了这小小乡镇的一个人物,虽不至于街口村迎,但也是喝得到乡镇办公室的茶水的上宾。
简城晚年得女,这简悠生的娇气,养的娇惯,带着动不动晕车的臭毛病,轻则头晕目眩,重则上吐下泻,麻烦不已,故而非年非节之时,少来木水。
此番因着不乐意的原由,虽然出门时妈妈允许她穿上了那条*难清洗的白纱裙,简大小姐仍然是折腾不休,简城忍着头疼有一句没一句哄着,笔直的绿荫路终于开到了头,总算稳稳当当到了镇上的**小学。
简城擦把汗,连哄带抓,给了颗糖,将简悠领进了校长办公室,坐下的一刻徐徐舒了一口气。
原为简父同窗的小学校长长笑起来眼角皱纹弯弯,放下一盏白瓷杯碧叶茶,“放心吧,侄女上学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肯定给她安排个*好的启蒙之师。”
校长大叔眉眼间俱是温厚和善,简悠闻言却撇了撇嘴。
简父摸摸简悠的头,笑着说:“晚来得女,搁家里给宠坏了,还劳烦老兄多多教导。”
校长:“咱俩谁跟谁,别客气,当初学校建设时你的工程队帮了大忙呢。”
简父:“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了不提了啊。”他掏出烟递出一根,“这回啊是她哥要**考试了,她妈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悠悠呢又没达到入学年龄,城里小学进不去,只能先放在老兄这照顾照顾了。”
校长大叔接过烟笑着说:“放心吧啊,侄女在我这差不了。”
简父掏出钱包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茶几上,“这是悠悠的学费学杂费什么的,请老兄多多关照了,老家我都安排好了,孩子住她奶奶那,离学校也近。”
简悠低下头,嘴里含着糖,苦丝丝的。
成行的香樟盖影转瞬成了排排低矮的小楼,简悠坐在副驾一言不发,过往门前有眯着眼晒太阳的小黄狗,和躺在摇椅上手握蒲扇的老人。
她远远瞥见乡路尽头一幢洁白的三层小洋楼,不同于周遭屋舍饱经风霜的样子,那洋房漆得透白雪亮,窗户仿了欧式圆形雕花,伸出一个繁花似锦的小阳台,围以精致铁艺雕花栏,明镜玻璃可窥见屋内一式的欧式吊灯,雕梁画栋,十足富贵。
那是简悠在木水的家,作为一个在各种童话故事里泡大的小姑娘,这所洋房能给她太多天马行空的联想。
只可惜别说是简悠,就算是简爸简妈也不曾在此久居,虽然精装布置,但却多是闲置,生意多在宜市,亮丽洋房孤掷于此,也是充点故里门面居多。
奶奶从侧对面一间有些年头的房子里迎出来,张开双臂欲抱抱她,花团锦簇的简悠像受了惊的小蝴蝶般迅速躲到简爸身后,唯探半个脑袋和一双鬼灵精怪的眼睛望着不相熟的奶奶。
“妈。”简爸问候着母亲,一把想将抱在腿上的女儿拉回来。
“回来啦。”奶奶笑得慈祥和蔼,瞧着躲在儿子身后的孙女。
母子两人寒暄着进了屋,简悠不舍地回头望向那洁白漂亮的洋楼。
入屋,小叔和叔母招呼吃饭,简父提前告知了简悠寄住之事,饭桌上又再提了一遍,奶奶很欢喜地给简悠碗中不断夹菜,小叔和叔母笑了笑不语,一家人的一顿饭吃得心照不宣,客气万分。
饭毕,小叔开玩笑似得说:“大哥那么漂亮的洋房就不住啦?”
叔母也笑着附和说:“是啊,装得那么好,空着真是怪可惜的。”
简悠闻言一愣,带着夹红烧肉的筷子一抖,酱色的肉块丰腴饱满,在白纱裙留下油光烈烈的一个脚印。
简城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悠悠还小,心眼都没长全,哪敢就把房子的钥匙给她。”他伸手给母亲碗里夹菜,“还是跟着妈放心。”
说着他又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置于桌前,“悠悠的生活费还是我们出,妈您多照看着点。”
“哎呀,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让我抱抱孙女儿。”奶奶张着手接过一脸抗拒怕生的简悠。
简悠心里闷闷的,却也不敢大肆哭闹。
小孩是听得懂大人的话的。
简而言之,她被抛弃了,接下来得和这个看着慈祥的老太太和不熟的小叔夫妇生活。
传言说会撒娇的女子*好命,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简悠曾试之前二,一来从前哭来哭去惹烦了爹妈,二来咱家房上没梁只有够不着的水晶灯,第三没条件,当然得知道见好就收。
下午,简悠就被带着去了**小学处理报名学籍一类问题。
**小学不大,但是树却很多。
站在校门外,上有高大成荫的樟树和梧桐,下有成片连绵的油绿灌木,俨然似片树林,树荫葱茏里藏着四层粉漆的教学楼和沙土地的小操场。
后来,简悠又念过很多学校,亦不乏装建精美的私立院校和闻名遐尔的百年名校,有着现代摩登的体育馆、游泳池,和无一例外的红砖道环绕、绿草坪拥抱的大操场。
可是她再也没有找到长着那么那么多树跟藏在树林里似的学校,小树林一样绿茫茫的学校里,长着她*快乐无忧的时光。
校长大叔安排的班级有着一个温柔娉婷的班主任,年轻的李燕雯老师高马尾斜刘海,白衬衫黑长裙,负手而立,笑靥如花。
后来大学时,简悠背《登徒子好色赋》背到“东家之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尺素,齿如含贝”时,脑中不禁慢慢浮现出她的样子,画面美好得连连点头,可随后想到些什么,又皱眉摇摇头。
接着背到“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挑着眉点点头,倏而又笑着摇摇头。
李老师所带的四班位于一楼的教室,成片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撒在教室和走廊,一两丝有志之光躲过青草色的窗帘,静悄悄融化在橙黄色的木桌上。
正是下午体育课时分,操场上尘土飞扬玩闹正酣,教室里空无一人。
简父给简悠挑了个中间第二排的座位,也不管桌上屉中已为人所用。
“爸爸,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简悠抱着父亲不愿松手。
简父握起女儿的小手,眼角笑出三道彩虹似的皱纹,“怎么舍得不要你呢!只是哥哥现在要**考,爸爸妈妈没有更多的精力好好照顾你呀,奶奶年纪大了,你也该多陪陪奶奶啊。”
简悠鼻子一酸,泪珠就落下来,“那你快点回来接我好不好嘛?”
简父拍拍女儿的后背哄着她,“小鼻涕虫,爸爸会常常来看你呀!”
说着看了看时间:“爸爸都先回了,你在学校乖乖适应适应好不好?”
简悠抽泣着不敢再说什么,唯恐惹他生气,就永远被扔在这里了。
父亲很快疾步离开了,简悠怔怔望着桌子,瘪着嘴忍哭。
简父不会想到的是,他捧在手心里五年的宠爱,养出她所有的娇惯、逆鳞、傲气、刁蛮都在这不到一年被铲除和抚平,并不带商量地揉进那些伴随她一生的自卑、沉默、忍耐、坚强。
以一种无奈的速度迅速变得乖巧,以及大人眼中的懂事。
直到多年之后,她图书馆*深处角落里看到社会学中的“弃猫效应”才找到答案,所谓小孩子的乖巧懂事其实一点也不纯粹,甚至充满了辛酸。
二
“丁铃……”上课铃响,追逐嬉闹、满头大汗的学生们陆续进入教室,对于忽然出现的粉雕玉琢洋娃娃似的简悠像是瞧西洋景一般稀奇。
简悠微皱着眉,瘪着嘴,她囫囵用手背揩去凝在脸上的泪渍,不知是蹭的还是臊的,双颊一直红到耳根。
“诶……白云飞,你位子上怎么多了个姑娘啊?哈哈哈……”有淘气的男生指着简悠玩笑。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抱着足球一头大汗的男孩回道。
“你哪来的?坐我这干嘛呢?”白云飞皱着眉从桌肚里掏出水杯,拧开瓶盖畅饮起来。
她拿杯子的手碰到了简悠的裙子,简悠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
“这是我的座位,你得起来。”白云飞盯着简悠喊道。
“我不。”简悠看着桌面摇头,屁股牢牢坐着不动。
这是爸爸给挑的位置,她不能丢了。
“哈哈哈……白云飞,她这是赖上你了啊!”周围同学又打趣道。
“喂,这哪来的小丫头片子,你给我起来!”白云飞被打趣得羞红,提高了嗓门。
简悠被凶得眼眶一红,伏桌哭起来,小屁股不挪半分。
“你这是……”白云飞又羞又怒,“强占民座!”言罢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班长慕斯笑着走过来,后面跟着一组组长乐彤,慕斯拍拍简悠哭颤着的肩膀,塞给她一张纸巾。
“这位同学,你是新来的转学生吗?我们的座位都是老师分配的,你先起来,待会老师来了也会给你分配座位的。”
“是啊,是啊。”乐彤附和道,一双眼睛仔细打量着简悠的白纱裙,雪白的颜色泛着闪光,腰间裙摆还有刺绣的花样,让人不禁想要伸出手摸一摸那白纱。
“我就要坐这。”简悠哭腔的颤颤巍巍带着怂劲,偏偏话间却是不罢休的倔强。
“嘿,我这小暴脾气,还收拾不了你了不成?”白云飞说话间就要去拉起简悠,一抓上小姑娘白乎乎肉嘟嘟的手臂,想把她拽起来。
“我不起来,我就要坐这!”简悠抬起梨花带雨满脸泪痕的脸,努力推开白云飞。
“哈哈哈……白���飞,你就把她给收了吧,哈哈哈……”小小年纪的孩子总是爱学电视里讲话,并自以为得意。
“怎么回事?听不到上课铃响了吗?吵吵闹闹的,还不赶紧回到座位上去准备上课!”李老师抱着书走进来。
同学们四散回到座位,唯有白云飞和简悠还在僵持着。
“老师,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丫头占了我的座儿不肯走呢!”白云飞气呼呼指着简悠。
李老师瞧着简悠这一身花俏的行头便明白了,这就是校长塞进来的千金小姐,“行了行了,云飞把后面那张空桌搬上来坐吧。”
“凭什么啊老师,她坐的是我的座位!”白云飞抓着自己的桌沿不肯走。
李老师拍拍白云飞的小肩膀,“老师怎么教你们的?男孩子嘛要懂得谦让啊。”她笑了笑抚额笑了笑,“就像你们看的杨过大侠,能屈能伸,对吧?”
白云飞一听杨过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但想到好好的座位莫名被抢,心中还是委屈郁闷,黑着脸走到教室后面去搬桌子,途中还被几个泼皮的做鬼脸伸脚绊了一个趔趄。
李老师回到讲台,“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上来介绍一下自己吧!”
简悠低着头牢牢坐在好不容易霸占来的位置,一言不发。
李老师想是简悠年纪小内向,“好吧,那下课来老师办公室一趟吧,我们现在先上课。”
白云飞已经搬了桌子在简悠旁边,伸手从原先桌子里扒拉回自己的书,简悠低头靠在后座上,为他让出空间。
低年级没几本课本,白云飞桌肚里多的是小小一本五颜六色的画册,他瞧了瞧简悠孑然一身,连个书包都没背更遑论课本了。
继让座义举之后他虽然感觉自己浑身英雄大侠的豪气,得乐施好助,简悠就像那初出江湖的黄毛丫头。
“诶,课本给你看一半吧,哪有你这样就来上课的?”白云飞推来语文课本。
“我……想要那个。”简悠指着他一摞摞的小画册,奶声奶气地开口,也真是个没脸没皮的姑娘。
“嘿,你这丫头,还真是……有点眼光!”白云飞好笑又来气,但还是递给她一本,“可千万别被老师发现了啊!”
简悠一下子喜笑颜开接过那本花里胡哨的小画册,跟个宝贝似的藏好,然后装得规规矩矩,挺直腰杆坐得端端正正,白云飞瞧她那傻样,活脱脱写着一脸的“老师我心虚”。
下课简悠跟着李老师去了办公室,屁颠屁颠好不乖巧。
“几岁啦?”李老师从抽屉里找出几颗糖递给简悠。
简悠拿起一颗,憨憨地说:“五岁……半。”
还真是没到小学入学年龄啊,李老师心想,这孩子跟不上吗?她拿出语文课本翻到*后一页的字表,指着字问简悠,“这个字认识吗?”
简悠连连答出,让李老师有些惊喜,又指了几个笔画多一些的,“这个呢?”
简悠看了看,“藏”,答得铿锵,怯怯望着老师。
李老师松了口气,又把几颗糖塞到简悠手里,笑着让她回去吧。
刚出办公室,慕斯和乐彤就将简悠围在了中间,让简悠有些无所适从。
“李老师没有责怪你吧?”慕斯轻声问。
简悠摇了摇头,张开手心展出糖果,“老师给的。”
“哇,老师还给你糖!”乐彤很惊讶。
简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了她们一人一颗,*后留下一颗又握在手心,塑料糖纸的齿片硌得有些痒疼。
跑过廊道的层层树荫,回到班上已近日暮时分,三三两两的同学都在收拾书包,白云飞和几个男孩在模仿武侠片的动作,一会倚天屠龙剑,一会降龙十八掌,非常热闹。
简悠悄悄走到座位,将手心的糖夹到白云飞的一本小画册里,再悄悄塞入他的书包。
一回头,慕斯和乐彤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拍拍简悠的肩,“要不要一起走呀?”
简悠想了想,爸爸已经走了一个下午,不会来接她了。
草长莺飞,日光烂漫,孩童的友谊和快乐还来得简单。
“好,一起吧。”
三
一转眼,慕斯和乐彤已经收拾好书包,站起来准备走了,简悠赶紧也拉好书包拉链跟上。
路上积了些黄绿的落叶,踩上去有轻微的咔哧声。
慕斯拉上追来的简悠,“今天放学早,咱们一起去猫街吃东西吧。”
乐彤:“好诶,超想吃麻辣烫啊!”
简悠:“猫街?有很多猫吗?”
慕斯和乐彤齐齐笑出声来,“猫是有很多啦,不过好吃的更多哦!”
隔着几米远就见那家小李麻辣烫十分醒目,蒸腾而上的烟火气里是热热闹闹刚放学的孩子们。
乐彤眼尖,跑过去打招呼,白云飞一行几个男孩已经在排队了。
简悠被扑鼻而来的辛辣气息所刺激,脚步愣了愣,一转眼慕斯和乐彤已经兴高采烈地钻进人群前排里点单了。
她学乐彤拉了拉旁边白云飞的书包带子,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麻辣烫……很辣吗?”
白云飞嗤笑一声:“开什么玩笑呢?麻辣烫不辣还叫什么麻辣烫啊?”
他的声音有些大,引得慕斯回头问:“你不能吃辣吗?”
简悠努了努嘴,“也不是……还行吧。”
乐彤:“他家*好吃的就是麻辣年糕,简悠你可一定要尝尝!”
白云飞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不行可别瞎逞能啊!”
简悠被激将地嘴快:“你说谁不行呢!”,双眼瞪着白云飞对慕斯说:“我也要一个麻辣年糕!”
简悠看着被辣椒酱刷得红艳艳的年糕,欲哭无泪。
肤如白雪的年糕啊,你怎么就如此屈服了这万恶的辣椒酱呢?
乐彤吃得香脆,“简悠你尝尝,可好吃了!”
“我……我要不留着回家再吃吧!”简悠从店家拿来一个塑料袋,准备装起来。
白云飞一把拉住她,嘿嘿笑道:“别呀,趁热才好吃呢。”
简悠瞪他一眼,移目看到了慕斯和乐彤的注视。
她低下头,手中的年糕热气腾腾,张开嘴咬下一口急急咽下,能清晰感受到香脆的炸皮生生划过喉咙的脉络,辣味还没有来得及蔓延,她抿嘴一笑,“很好吃。”
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月亮,藏着一闪一闪的星光。
简悠家住在学校东边,慕斯和乐彤在西边,原来一点也不顺路啊。
简悠循着爸爸来时领着她走过的泥巴小路,路过一小段长满喇叭花的小径,日落后都闭紧了花瓣。
她忍不住张开嘴不断哈气,火辣辣的滋味从喉咙里升起,从脸一路红到耳朵。
举着咬了一口的火炬似得年糕,她攥着手捂着耳朵蹲下。
她从小就不吃辣,妈妈做饭会在放辣椒之前额外盛出一小碗给她,偶尔吃到辣椒,她便习惯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哥哥会打趣她这样也不会解辣,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辣味还是像火焰一样在喉咙和胃里炸裂燃烧,那时爸爸会将她一把抱起,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哄着她喝水,当然是有用的。
“喂,西米露要不要?”男孩有些讨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简悠睁开眼,有个越过她头顶的影子,将她包裹在喇叭花丛里。
手里攥着的年糕被抽走,被换成一杯似是刚从冷冻柜里拿出的凉丝丝的西米露,插着一根粉丝的吸管。
“早就喊你不要瞎逞能了吧。”
简悠咬着粉色的吸管,真的很讨厌啊。
回到奶奶家已近天黑,晚饭时简悠才知道,原来一家人的一间屋子,还可以分厨而食。
奶奶的厨房在后院的一间小屋,以瓦为顶,以砖为墙。
其间**只昏黄的老灯泡,努力地照亮晦暗的小屋,所以简悠一顿饭下来,也弄不清自己吃的到底是些什么菜,模糊想大抵是温了一遍午间的饭食。
转头突然看见了放在墙角的她的一袋衣服,应该是爸爸走前放下的,装得满满当当一袋,从小衫到袜子准备得齐全,露出的蕾丝裙角皱皱巴巴。
*上头放着个粉色大头娃娃的存钱罐,是全家人出去玩时买的,只有存钱的口缝,要拿出的话就得砸碎。简悠的花销都由妈妈经手,自己没什么零花钱,每天就等着爸爸下班回来要几个零钱,享受存储的乐趣。
睡觉前褪下那件白纱裙,中午红烧肉掉的油渍让简悠很神伤,她想妈妈一定又会念叨她这么粗心大意。
简悠慢慢坐在床沿上,茫茫然看了看周围,奶奶堆满旧物的小房间庸簇而晦暗。
妈妈现在不会念叨她了,可是为什么更难过了呢。
白云飞在妈妈的催促声中钻进被子,从枕头底下摸出手电筒,一瞬间光亮了整个小世界。
他兴致勃勃翻开那本今天未看完的画册,急切地想要知道张无忌如何大战光明顶,突然间从画册中掉落出一颗糖果,彩色的玻璃纸在狭小的被窝里折射出奇异炫目的光彩,像是突然出现的宝藏。
四
叔叔家有个比简悠还小一岁的堂弟,稀里糊涂也被塞进了**小学,原本简城大概想着两姐弟能一同上学,互相照顾。但事实是连一同上学都没有实现。
叔母每日尽心为堂弟准备早餐,再十分耐心盯着他吃完,害怕小胖墩似得堂弟营养不够,简悠跟着奶奶这边的厨房,自请拿零花钱去校门口和慕斯她们一起吃摊点。
血缘相亲的两姐弟只有晚饭后才会胳膊碰胳膊一起坐在饭桌上写作业。
认识慕斯、乐彤两个漂亮的小姐妹让她一扫寄人篱下的阴霾,但回家不顺路的现实让简悠郁闷了**,而发现和讨厌鬼白云飞相邻的状况又让简悠喜怒交加,纠结了整整三天。
这天照例是在出学校门的**个右转和慕斯、乐彤告别,她收回恋恋不舍的挥手,看见走在前面同样和小伙伴告别的白云飞。
她皱着眉犹豫了三秒钟,还是追上去,学着上次乐彤一样抓住他的书包带子。
“喂,你去哪儿?”简悠睁着大眼望着他。
白云飞一顿,“一角书屋。”
“你去看书吗?还是,去看画册呀?”简悠一只脚直立,另一只脚尖点点地,存着几分腼腆。
“嗯,去看看有没有上新的画册。”
“那……能带我去吗?”简悠轻声问,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
白云飞皱了皱眉,考虑一会。
简悠赶忙补充:“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不用管我,我就是……就是想晚点回去。”她的声音和脑袋一样,越来越低。
白云飞想把书包带子抽回来,看她攥得紧紧成拳,又怕这粗糙的带子边缘会划伤她。
“行吧。”他伸手弹了弹她的脑门,笑了。
简悠捂着脑门,抬眼,笑眼闪闪。
顺着猫街,穿过一间间学生簇拥的小吃店,白云飞定在小李麻辣烫门前。
简悠顿了顿,一瞬间就想起了那火红火红的年糕,喉间仿佛忆起那火焰燃烧的滋味,她不禁咽下一口口水,微撅了嘴望着白云飞。
白云飞一见她的怂样就乐了,差些捧腹坐地,他跑上前和老板娘说了几句,嘴角快要咧到耳根。
简悠气闷,转身跺着脚等他。
突然触到一团白花花软绵绵的东西抵上她的鼻尖,简悠吓一跳地后退半步,才看清那串绵软晶莹的鱼丸,外皮微炸至焦,裹了脆亮的砂衣,颗颗粒粒生出毛茸茸的感觉,冒着盈盈热气。
“喏,加糖的。”白云飞笑着递给她,另一只手举着火红的麻辣年糕。
简悠欢喜接过。
趁着热气小口咬下,弹软的丸子缠绕唇齿,滑入喉间,伴着砂糖丝丝的甜。
白云飞笑着,提起一条腿成金鸡独立的姿势,握着竹签子伸出那剩下的半截麻辣年糕,向空中横扫“嘿,玄铁剑法。”
简悠跳上前,伸出犹存两个晶莹鱼丸的竹签子向前刺去,“哈哈哈,那我就是玉女剑法。”
“喂,我才不要喊你姑姑呢!”白云飞跳脚,“你个新来的黄毛丫头,初出江湖怎么能当我师傅!”
简悠撅了噘嘴,“那……我是落英剑法行了吧。”她握着签子小转一圈,两颗鱼丸顺势收入小嘴中,涨的脸颊鼓鼓的,嘟囔着伸出兰花手指向白云飞,“还有兰花拂穴手,嘿嘿。”
白云飞负手一笑,做了个收剑的动作,“娇蛮精怪,也真是你啦!”
简悠用力咽下嘴中的两个鱼丸,圆润杏眼笑得弯弯,白云飞看着她愣了愣,脑子里突然蹦出书中郭襄出生之时所绘几句,眉目娇美,神姿秀丽……
“也真是你啦……”他喃喃轻声说。
简悠咽完利落地将手中签子抛入后方的垃圾桶,马马虎虎地抬起袖子一抹嘴巴,“啊?你说什么?”
白云飞无言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没什么,走吧。”
一角书屋,店如其名,开在猫街的*角落,一角钱可以借一本书。
居民屋改造的小书屋,没有宽敞的门面,左侧是两扇玻璃窗,窗下置一张矮矮木桌,齐满新书与古卷,右侧开一扇小门入,苹果绿漆的木门,慵慵懒懒地半开,脚踩着半缕暮色斜影,扑面而来的是四面墙壁上,从地面直升至天花板的木色书柜,白云飞轻熟地绕过一排排书架,拱形中门后又是另一间相连的屋子,屋顶直通到二楼,墙壁的书柜构出一层阁楼。
简悠惊叹着被白云飞带到武侠书籍柜的区域,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中。
多少热烈惊魂的故事,多么卓绝快意的人物,都被一册册妥帖收藏,无比静谧之下暗潮涌动。
“怎么样,不错吧?”白云飞得意抬起下巴。
“这是怎样的世外高人?”简悠轻轻拂过一列列书籍,张扬跳脱的名字一个个在指尖划过,兴奋和喜悦冲上眉梢。
“世外高人?”白云飞皱了皱眉,走向后方阁楼深处,“也算吧,听说他可是当年镇上的**个大学生。”
一排排高大的书柜分散了头顶凄白的两管灯,依稀靠着书柜间昏黄的壁灯,简悠看见木色书梯上坐着执卷的人,他藏在明暗交杂的光影里,长腿随意舒展在书梯上,低着头看不见面容,壁灯从他头顶洒下,越过染金微卷的发梢,温柔地洒在他的书卷上。
简悠不禁张开了嘴巴,睁圆了眼,“他应是住在九天之外,蓬莱仙境。”
白云飞嗤笑一声,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能把嘴闭上吗?口水快要滴到地上了。”
他转身从书柜*低层摸出本小画册,扔到简悠怀里,“喏,你的《神雕》叄。”
简悠兴冲冲翻开,忽然间又略心虚地抬头问:“我们……可以这样直接看吗?”
白云飞搬来两张绿漆的小矮凳:“没事儿,镇上来的人不多,都是学生借画册的。”努了努嘴又说:“老子每年的压岁钱都报销在这了,他还想怎么着啊?”
“那你为什么不借回去,买画册的钱应该可以借很多回了吧?”简悠轻声问。
白云飞眨了眨眼合了书,转过头看着简悠,很认真地说:“要么拥有,要么没有。”
下一刻,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我不喜欢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