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 远藤敬 我曾经极近距离接触过野生的熊。数十年前,我住在新的寒村。村里还有隶属于秋田狩猎团的猎熊师。在村子的后面,是范围广大的下田山系,一直延伸到福岛县境内。山上丛林茂密,许多熊皆居住于此。在山里随处可见熊的足迹和粪便,树上也能看到熊的爪印,高处的树枝上还留有熊采摘果实留下的痕迹。去山上挖竹子的时候,还看到熊在对面的斜坡或者山脊上来回地走动。 有时熊也会在村里的人家附近出没,每年都要猎杀数头,家里也经常��到熊肉。也许正因为如此,对于熊那种潜在的恐惧也并不太强。而且我家正好住在人烟**的山里,家周围都可以算是熊的领地,对于熊一直没有敌对意识,不知怎么的,总有着彼此像是邻居那样的亲近感。大概是因为平日里家中总有黄鼠狼、白貂什么的从地板下探头探脑,夜里还会有猫头鹰飞进飞出,所以即使有熊造访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但是,我们也不能对熊一无所知。遇到后未必就可以相安无事。如果当时这头熊心情不好扑过来怎么办?为了以防万一,平日里要做好准备工作。这是我已故的恩师西根稔先生教导我的。西根先生是阿仁狩猎团的团长,同时也是一位锻造师,我的猎刀(又称鬼山刀)就是他的作品。我因为立志学习民俗学,对锻造师这个职业也憧憬不已,所以一直跟着先生学习这两方面的知识。狩猎团打猎的时候,我也曾数次同行。围猎的时候,也曾作为助手帮忙追击过熊。熊死后,和大家一起将其运回,随后帮忙分解熊尸,然后和大家一起分食肉和内脏。西根先生曾好几次和熊单独对峙过。但据先生说:“熊并不是会随便攻击人类的动物。” 说到西根先生的遇熊应对策略,首先是**不要逃跑。要站在熊的正对面,死死盯住它。即使熊站立起来了,只要看清楚熊掌的长度就可以躲开熊的攻击,接着慢慢改变自己站立的位置。在这个期间,只要熊感觉到你对它没有敌意的话,就会自行离开。接下来就看“你的胆量能不能战胜恐惧心了”。还有一项准备就是,平时猎刀尽量放在伸手能及的范围内。猎刀是我和西根师傅一起制作的。我的猎刀是单刃的,刀锋锐利,手柄的部分是筒状的。在手柄上装上一根长棒子,就能当长枪来使。秋田狩猎团在枪支普及之前就是用这种刀来猎杀熊的。刺进去后不要撒手,就这样一直往深入插。刀刃的方向、角度、握刀的方法、瞄准的要害我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了。但要能自如地使用这把刀,平时的锻炼不可少。 进山的时候,我一定会把这把猎刀插在腰上,再带上一根之前削好的树枝用来当手杖。我的准备工作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了。但是,安稳的日子过久了,不知不觉就会松懈。而和熊的这次相遇就发生在我疏忽大意的时候。 那是几年前秋天发生的事了。那是一个寒冷彻骨的清晨,我带着爱犬去山里散步。当时我们在一片开阔的斜坡上玩耍,爱犬朝着山脊的缓坡跑了过去。在山脊的阴影处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动了一下。但是,爱犬却没什么反应,连叫都没叫。当时,我不疑有他,追着爱犬跑了过去。我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往斜坡上爬,当爬上山脊的时候,忽然发现脚下有一头熊。身长大约有两米左右,圆滚滚的,身形巨大,正从下往上看呢。它离我是那么的近,只要站立起来我几乎伸手就可以摸到。突然熊直直地向我看来。“啊!”我心里大叫不好,但喉咙却发不出声,全身僵直,一动也动不了。我身边没有带猎刀,即使带了我也不能保证能顺利把它拔出来。 我就这样僵在那里,感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这头熊发出“噗噗”的鼻息声,低下了头,沿着山脊“咚咚咚”地跑向了别处。覆满黑毛的背部随着它前进的步伐上下起伏,看上去格外的魁梧雄壮。看着熊的背影渐渐远去,突然像回过神一样,一股恐惧涌上心头:“要是这头熊突然改变了主意又回过头来怎么办?”我开始慢慢地后退,在熊的背影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一口气冲下了斜坡。之后全身仍颤抖不已,好像那头熊还追在后面一样。 我想我之所以能够捡回一条命,大概是因为看到熊时我没有大吵大闹而是乖乖地站着不动吧。而且当时我站在山脊上,沐浴着朝阳的背影在下方的熊看来也许显得格外高大。不管怎么说,这次的顺利脱身与其说是因为勇气不如归功于运气。 以上就是我和熊相遇的种种细节,啰啰嗦嗦写了这么长,让各位读者见笑了。也许正因为读了这本书,了解了野生熊的本性,当时的恐惧又再次复苏了吧。本书除了详尽地描述了北海道棕熊的生活状态,还极其生动地描绘了猎人与熊之间的战斗场景。但是,虽然是站在猎人的视角,却没有一味地强调熊的凶暴和恐怖,文字中流淌着一股超越敌对关系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有时看到书中提到的一些熊的习性不禁激动不已,这些习性只有曾经近距离观察过熊的人才能注意得到。特别是书中提到的熊冬眠刚结束的时候,熊母子一起爬树,母熊在斜坡上用雪堆成滑梯、台阶什么的,让小熊滑着玩。字里行间的描述十分传神,我都能想象得出当时猎人藏在树荫里默默观察的样子。由此可见,姊崎先生真是一个特别实在的人。 阿伊努人*后的猎人姊崎等先生,狩猎生涯从十二岁到七十七岁,长达六十五年。一生猎杀的熊的数量多达六十头,其中有四十头都是独自猎杀的。姊崎先生是一名**观察力和实证主义精神的猎人。他曾毫不犹豫地宣称:“熊是我的恩师。”假想自己是熊,实地调查山林的地形地质、植被、气象条件等因素,以此分析熊的行动和心理。“不了解熊的人是猎不到熊的。”可以说姊崎先生对熊的了解已深入骨髓。 解剖熊尸的时候,姊崎先生耐心备至,一直要做到自己满意为止。通过分析熊胃和肠道的内容物进而了解熊的食性、行动路线以及自然环境的变化。正是由于先生的这份耐心,终于揭开了熊冬眠时候的“粪塞之谜”。当然这也是先生经常单独行动的优势。姊崎先生对熊的信任感和秋田狩猎团的西根先生一样,并不认为熊性格凶暴。熊在阿伊努语里被称为“キムンカムイ”(村落附近山林里的山神)。和“スプリ”(深山)相对,“キム”指的是村落附近的山林。本来熊就是生活在村落里的动物,一边有所顾虑一边生活在人的周围。熊总是竭力避免和人类接触,躲在暗处偷偷观察进山的人类,又不让人类察觉。如果偶然和熊碰上了,那么此时的应对方法,本书已经写得很详细了。 本书采用的是访谈的形式,提问人为片山龙丰先生,受访对象则是阿伊努人*后的猎人姊崎等先生。片山先生的问题简洁明了,但从中可以看出片山先生对于阿伊努传统文化有着深厚的造诣,不管是对阿伊努人的自然观,还是对其特殊的猎熊背景都知之甚详。 细读本书时,姊崎先生追求真理的精神以及丰富的实践知识、敏锐的洞察力也常让我叹服。文字间可以感受到采访人和受访对象彼此之间的信任感,内容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关于阿伊努人的猎熊传统,虽然民俗资料和相关文献上皆有记载,但从未有一位现役的猎人现身说法过。2001年,姊崎先生放下猎枪正式隐退。 目前北海道的对熊政策也由“驱除”改为“防除”。遇到熊后不再猎杀而把其赶回山里。但是熊真的有可以回去的山林吗?姊崎先生说过“山林已死”。原生林被大量砍伐,取而代之的是生长迅速的松树和冷杉。针叶林里阳光无法射入,动物小鸟无法生存,土壤里连蚯蚓和昆虫都绝迹。生物都有其各自的价值。阿伊努族有句老话叫:“アイヌモシッタ ヤクサクペ シネプカ イサム”(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用的东西)。人熊真的可以共存吗?即使隔离了熊的生存空间,制定规则不准人类进入采摘野菜蘑菇、野营、烧烤,但事故却没有真正杜绝。“即使制定了规定,熊可能会遵守,但人类一方却遵守不了。”联想到姊崎先生说过的这句话,不禁心中一阵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