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邪恶的轴心势力 匈人自己从未写过任何历史,所有关于他们的记载都是来自罗马人的叙述,而这些叙述在一定程度上歪曲了史实。在瓦伦斯去世十年后,也就是公元4世纪80年代晚期,罗马史学家阿米亚诺斯·马塞林(Ammianus Marcellinus)为读者呈现了一幅匈人习俗和社会生活的生动画卷。大约二十年以前,匈人出现在中亚的干草原地区,并很快推进到黑海以西,在后来罗马帝国败于阿德里安堡战役的一系列事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当然,没有人将罗马的溃败直接归咎���匈人,但是,与阿米亚诺斯同时代的人还是对匈人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们野蛮成性,对哥特人实施恐怖统治,并且迫使特温基人到罗马帝国寻求庇护。 匈人极其野蛮凶残。他们四肢发达、脖子粗壮,长相丑陋、面目扭曲,很容易被当成两条腿的野兽,或者酷似在桥梁的护杆上看到的用斧头在枯树桩上面砍出的粗糙的类人形象。虽然匈人的外表惹人厌,可他们的野外生存能力十分强悍。他们不需要火,也不在意食物的味道;他们吃的是一些植物的根茎和半生不熟的动物肉。他们常常把猎杀到的动物肉放在自己的大腿和马背之间,以使这些肉温热一下。 匈人也不需要住处。对于他们来说,住处就像坟墓一样,在日常生活中毫无用处,哪怕是用芦苇搭成的简易茅草屋亦是如此。匈人自由地驰骋在山谷与森林里,从小就学会了适应寒冷的气候,忍受饥饿和干渴。他们身穿亚麻衣服,或者是把从野外找到的老鼠皮用针线缝起来穿在身上,无论何时何地,都穿着同一套衣服。头上戴着圆形的帽子,毛茸茸的腿上裹着山羊皮。他们一旦穿上一件颜色单调的外套就不再更换,除非是因为穿得太久坏掉了。 匈人不善步战,却擅长驰骋于马背上。匈人的马匹强壮耐寒,但很丑陋。他们无论吃饭、睡觉还是买卖交易都在马背上,歪在狭窄的马脖子上,就能呼呼大睡。匈人都不耕种,过着难民般的生活,没有固定的居所,也没有法律和固定的生活方式。他们一直生活在马背上,连同马车,走到哪儿算哪儿。在马车里,妇人们为男人缝制丑陋的衣服;也是在马车里,她们为男人生育并抚养后代,直到后代长大成人。如果你问他们从哪儿来,没人能说得清楚,因为他们孕育在一个地方,出生在距离很远的另一个地方,然后在一个更遥远的地方长大。 匈人不服从皇帝的统治,却对自己的首领十分忠诚,跟随首领冲锋陷阵。在哥特人和罗马休战期间,匈人毫无信誉,十分善变,常常是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改变立场,完全凭冲动的本能行事。就像没有思想的动物一样,他们没有任何是非观,但对财物怀有一种难以**的占有欲,性格暴躁易怒,常常莫名其妙地和盟友吵得不可开交,而后又很快握手言和。匈人对掠夺他人的财产拥有强烈的渴望,这一群善于强取豪夺的人不是掠夺就是屠杀,对生活在附近的人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阿米亚诺斯·马塞林的记述是在阿提拉出现之前现存**的关于匈人的记载。根据他的记载,我们可以用现代的眼光来审视一下当时匈人的习俗和社会生活,但是,这里有个问题。虽然马塞林的记述不乏精彩之处,作为读者,我们却不能仅停留在文字表面,而是要做更深入的思考。事实上,马塞林很可能从未见过匈人。他并不是一位人类学家,他的记述也不是基于实地考察。他只是把关于匈人的传言汇总到一起,勾勒出其画像,玩了一把文字游戏而已。他想要读者在头脑中建立起对匈人的印象和认知。这一手法可以追溯到*早的古典历史写作。 马塞林所参考的无非是些平常的资料。这些资料表明罗马帝国当时相信君权神授,利用这一思想建立并巩固帝国的统治。对于爱国的罗马人来说,传承罗马文明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对外征战的一个借口。这是罗马帝国的使命。 罗马人,请谨记,通过你的帝国统领世界人民 因为你们的艺术将会 在战乱中实现和平,实施律法, 宽恕那被征服的,征服那耀武扬威的。 以上是罗马时代伟大诗人维吉尔(Virgil)*经常被引用的诗句。它所传达的思想,直到4个世纪以后,仍然为阿米亚诺斯的读者所欣赏。那些不接受罗马帝国统治的人就是所谓的“野蛮人”。根据这一世界观,当时罗马帝国的周围生活着文明程度比较落后的族群。这些族群的人愚昧无知,缺乏道德约束和政府管理,也不懂得自律。他们野蛮,缺乏诚信和理性,凶猛暴力,善变且傲慢。公元前50年左右,尤里乌斯·恺撒在法国与阿利奥维斯塔(Ariovistus,恺撒的主要对手)交战时用来描绘死对头的形容词都派上了用场。野蛮人的生存状态十分原始,没有城市和宗教,也没有教育和文化,甚至连体面点儿的食物都没有。他们长相丑陋,从不洗澡,服饰怪异。在当时,文明开化的民族是不穿长裤的。 说到底,帝国的统一是由军事力量来保证的。公元113年,一座三十米高的白色大理石纪念碑落成,庆祝图拉真(Trajan)此前十年间在多瑙河流域两次作战中所取得的胜利。图拉真石柱(至今仍然矗立在城市的**)上点缀着一段窄窄的浅浮雕,其上有巨大的卡通形状装饰带,螺旋着绕柱二十四周。总计两千五百个人物组成了一百五十四个可辨认的独立场景。这些事件并没有直接描述图拉真战役,而是提供了一个更加理想化的叙述,围绕着罗马人和野蛮人之间的冲突展开。在这个图画的世界里,罗马军队阵容整齐有序:精神饱满、纪律严明的军团在搭建营地,构筑堡垒,修建道路和桥梁,包围敌军的要塞并俘获敌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而战败的野蛮人卑躬屈膝,苟且偷生,有的被投进监狱,有的饱受折磨,村庄被付之一炬,无助的人们连同牲畜惨遭杀戮。文明的驯化是一部血泪史。在一个场景中,一名急于炫耀战功的罗马士兵手里提着敌军头颅,展示给皇帝和其他士兵看。 用来宣扬帝国威望的场景比比皆是。纪念罗马战争胜利的硬币上面刻着这样一幅图,野蛮人或被马背上的罗马帝王拖着头发,或被践踏至死。罗马帝王表现出了反对野蛮人的趋势,他们认为如果对野蛮人不加以控制,文明世界就有被吞噬的危险。在一幅纪念公元315年君士坦丁大帝胜利的凯旋门雕塑中,敌人被塑造成囚犯而不是士兵的样子。这座象征胜利的拱形门至今还屹立在原地(毗邻罗马斗兽场),现如今的参观者,和古代人一样,看到画面中野蛮人驯服地拖着锁链,或者看到身材矮小的野蛮人跪在希腊胜利女神的脚下时,都忍不住陶醉在优越和自满的情绪中。只要是有关征服反对罗马统治的主题都会受到人们的欢迎。穿过特里尔棋盘状的广场,距离莱茵河边境不远的地方,刻着一句简洁的标语:“Virtvs imperi, Hostes vincti, Lvdant romani。”(“在强大的帝国面前,敌人寸步难行,让罗马人来吧!”) 当然,同情战败的一方毫无意义——至少对于那些和罗马人有同样想法的人来说是这样的。以武力结束混乱的状态,用先进的政府来治理乌合之众,或者用帝国的伟大来消除原始的野蛮,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公元4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帝国的忠实追随者*担心的事情是如何免受哥特人以及莱茵河—多瑙河以北地区匈人的威胁。那个时代**留存至今的书面文件是一本名为《论军事作战》(On Military Matters)的小册子。这位没有署名的作者在政府管理、财政、税收改革,以及在如何改进军队武器装备方面都为当时的罗马皇帝提出了很多富有价值的建议。其中,还有关于一种易于搬运的浮桥、带可伸缩刀刃的镰刀战车和一种令人惊叹的由公牛拉动的战舰的记载。(据说是)许多公牛在甲板上围成一圈并不停地走动,圈子中间有一个绞盘,绞盘利用齿轮连接一组安装在战舰外部的共有六片的桨轮,绞盘转动时,桨轮也相应转动起来,带动战舰前行(虽然这个设计不太实用,但其设计者却是有文字记载以来**次提出用除摇橹和风帆以外动力驱动帆船的人)。这位无名的设计者指出,随着匈人侵犯边境的威胁日益严重,开发类似的军事装备显得十分紧迫。在抵御外敌入侵的过程中,强大的帝国文明和文化固然重要,然而技术的进步却是*为关键的因素。现在,罗马帝国采取决定性行动的时机到了。“*重要的是,这些野蛮的民族正在加紧侵犯帝国的边境,从各个方向汹涌而来……每一处边境都未能幸免。” 罗马军队在阿德里安堡的溃败正是罗马帝国当时处境的一个真实写照。哥特人被视为野蛮的民族。公元369年,长达三年之久的战争未见胜负,瓦伦斯和阿塔克里纳在多瑙河**的一艘小船上达成了一项和平协议。这一场罗马人和哥特人的谈判被当时的演说家忒弥修斯说成是一场文明秩序与野蛮混乱之间的碰撞。他向听众描绘了谈判过程中多瑙河两岸的情形:“一边是整齐有序的罗马士兵,面色平静而从容,带着一丝骄傲。另一边是拥挤不堪、乱成一团的乌合之众……我没有亲见哥特人在战场上悲泣,但我听到了他们的哀悼,而此刻,他们在哀求,在哭泣,与其说是谈判者,不如说是战俘。”马塞林则把特温基人渡过多瑙河的情节比作是火山爆发。在罗马人眼中,野蛮人越过无人把守的边境时,气势汹汹。很快,入侵的敌军就散布在各个角落,“好像埃特纳喷出的火山灰”一般。两年后,罗马帝国战败,很多士兵的信心动摇了,但是仍然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对于哥特人而言,皈依基督教和赢得阿德里安堡战争的胜利丝毫没有改变其野蛮的本性。 在马塞林看来,毫无疑问,匈人是罗马帝国所面对的一支劲敌。这从匈人的长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看起来一半像人,一半像野兽。(**丑陋,面目扭曲,好似长着两条腿的野兽。)他们穿的衣服肮脏不堪,破旧得不成样子,且怪异无比(头顶戴着圆形的帽子,长满长毛的腿上裹着山羊皮)。他们狡诈,诡计多端(就像是没有思想的动物一样,毫无是非观),没有像样的管理制度(匈人向来不听从皇帝的命令)。没有信义可言,也没有盟友,只有无休止的掠夺和贪欲(看到别人的财产就会产生掠夺的冲动,这些行进迅速、不受任何约束的野蛮人不是掠夺就是屠杀,对生活在其周围的人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这样看来,匈人确定无疑是非常野蛮的。马塞林的叙述中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在看待匈人这件事上,他始终也没有跳出固有的思维定式。他一直都是在用传统的眼光来审视这些与罗马文明格格不入的野蛮人。他拒绝像某些作者那样从匈人自己的视角去看待他们。公元100年前后,即图拉真柱建成的前十年间,**的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简要地描写了生活在赫马尼亚(日耳曼尼亚),即莱茵河边境另一端的一个部落。根据其内容,读者大致可以想象得到,生活在此地区的人(以日耳曼人为主,同时还包括凯尔特人、波罗的人、斯基泰人和古斯拉夫人等)好斗,惯于掠夺,从不耕种,住在小木棚里,没有村庄,也没有城市。穿着用兽皮缝制的衣服,部落里的孩子都不穿衣服,就那样赤裸裸地长大,肮脏不堪,又十分懒惰(每天起床很晚),行为举止缺乏理性,自控力差。“不分昼夜地饮酒,凶猛好斗,即便没有饮酒的人亦是如此。无论什么事,都用暴力来解决,经常是以屠杀和流血而告终。”然而,塔西佗也没有让他的读者就此沉浸在与粗劣的日耳曼人相比而产生的自满情绪中。他曾经对罗马当代道德和社会制度提出了批评,并热切地赞扬了日耳曼人对于婚姻的忠贞和对性欲的节制,他们之中极少有人通奸。“没有人会以他人生理上的缺陷为乐,也不会以自己或他人的堕落为时尚。” 塔西佗有关匈人的记载语焉不详,引发了读者对野蛮人生活的世界产生无限遐想。与之相反,马塞林的记述却是非黑即白的,没有引起读者更多的思考。他更喜欢遵循一种古老而完备的文学传统。饱读典籍的人可以通过已有文献发现他的文风与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的非常相似,希罗多德生活的时代比马塞林整整早了八百年。他所著的《历史》(Histories)一书中对埃及人和波斯人的生活习俗做了详尽的描绘。在他看来,埃及人和波斯人都可以(至少在某些方面)算作文明人,即便不及罗马人文明程度高。他们与居住在黑海北部的斯基泰人(又称西徐亚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广袤而荒凉的干草原一直延伸到天边,远离地中海地区令人熟悉而舒适的生活,是个寒冷而不宜居的地方。在很多方面,斯基泰人都是希腊世界中一个不安分的族群:他们生活在马车里,以放牧为生,骑在马背上,用弓箭作战;罗马人则是生活在村庄里,以耕种为生,在陆地上用剑和盾牌作战。斯基泰人的野蛮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用敌人的头颅做酒杯;皇帝去世了,悲痛欲绝的哀悼者会勒死皇帝的侍从,将之与皇帝一起埋葬在由高土堆成的坟茔之下。 对于希罗多德来说,以上就是游牧部族通常所具有的特征。“游牧”(nomades)这个词就是从希腊语借用到英语中的。在斯基泰人所生活的一望无际的干草原尽头,生活着一群人,他们从外貌上看几乎和野兽相差无几,其生活习惯更是毫无人性可言。昂多罗帕哥伊人(Androphagi,字面意义为“食人族”)以食人肉为生。生活在这一地区的还有阿伽杜尔孛伊人(Agathyrsi),他们会把自己的女人送给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以及涅乌里司人(Neuri),据说他们在一年当中的某些天会变成狼人。在这片干草原上,还生活着另一个怪异的族群,无论男女,生来便是秃头,塌鼻子,留着长长的胡子,以一种掺着干果的糕饼为食。生活在这一地区的还有伊塞顿人(Issedones),他们会把死去的族人摆到葬礼宴会的餐桌上,作为一道菜品。甚至还有独眼的怪人和看守着一堆堆黄金的狮身鹫首的怪兽格里芬。这些游牧部族生活在文明世界的周围。在印度以东,居住着帕达欧伊人(Padaei),他们以生肉为食,如果有人生病了,就会被自己的族人杀死。希罗多德对于游牧部族的评价,一种幻想、怪异和虚构的混合体,恰好与希腊人和罗马人对这些生活在已知世界边缘的人所固有的印象一致。在这片干草原上,文明世界的影子荡然无存。距离地中海越远的地区,居民越是怪异,其生活习俗越是令人不可思议,其社会秩序越是混乱不堪,其食物也更加原始。文明与野蛮之间有天壤之别。 这种对文明世界之外的认知早已成为古典文化的一部分。在公元前8世纪,也就是比希罗多德时代早三百年,野蛮人还是荷马史诗中一个重要的主题。《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与同伴在历经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后返乡,在途中,他们所乘坐的船被风暴吹离了既定的航线,*终在距离希腊很远的一个港口**着陆。然而,那里并非天堂,奥德修斯和他的船员被库克罗普斯岛上独眼巨人族的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所俘获,遭到囚禁。每天的清晨和傍晚,这只独眼巨人都会从这些人之中抓来两个,揪住头在大石头上砸碎,然后生吃下去。后来,奥德修斯趁��巨人醉酒之际,用尖锐的木棍戳瞎了他的眼睛,才得以逃生。 荷马的故事不仅说明奥德修斯足智多谋,而且也揭示了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冲突。波吕斐摩斯和库克罗普斯人都是游牧民族,荷马与希罗多德都用了这个字眼。独眼巨人生活的地方没有城市,也没有农业和政府。他们牧羊,住洞穴,不管吃什么都是生的。奥德修斯及其同伴甚至无法和独眼巨人交流,既不能诉说自己的不幸,也无法请求释放。暴力是波吕斐摩斯**能够理解的语言。在这一幕幕有关混乱与秩序激烈交锋的故事中,独眼巨人只有一只眼睛,暗示着很多生活在文明世界边缘的游牧部族都对文明世界的优势视而不见。 在这样一个文明与野蛮并存的历史背景下,马塞林笔下的匈人很值得一读。作者没有直接描述匈人的社会习俗,而是遵循了人们对于匈人由来已久的偏见和固有印象。当然,具有良好教育背景的人还是会读到荷马与希罗多德的思想,从而超越头脑中根深蒂固的野蛮人的印象,对匈人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匈人之所以被认为是世界的威胁,是因为他们完全拒绝接受定居社会的种种好处。在马塞林看来,对于过着安分守己的农耕生活、规规矩矩地遵守律法、一辈子吃住在同一个地方的人来说,匈人代表着来自远古荒蛮时代的威胁。但即便是在野蛮人中间,匈人也是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