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清气:筋骨与衷肠 凸 凹 是四五年前才与雍也的诗行相遇的。再远,读的是他的散文、杂文。相遇其诗后,一直都有读,但都是零散的、碎块的,形成的并不整体的整体印象,没有挑起我特别的激情与跟踪。这几天,用一整块时间,连续读完电脑桌面上一大本诗集《血脉中的驿路》,才知自己之前对雍也诗歌作品给予了不公平的对待——虽然这种对待只是盘桓在心里并未刊布的一点纯个人化的小感觉。出现这种差异与矛盾,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的马虎与误判,二是作者诗艺短期内显著跃升。如果,我们把诗人归为专业和业余两大阵营的话,那么,在我看来,之前的散佚的雍也是业余的,现在的整体的雍也是专业的。
正在过百岁生日的中国新诗的身体内充盈着两脉血缘:一是三千年中国古典诗歌;二是一百六十四年前始于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草叶集》的西方自由体诗歌,只是每位诗人的血缘比份有所不同罢——这,构成了诗人自己的诗歌传统。雍也诗歌传统的主脉、正源是中国古典诗学,收入这本诗集中的《回到诗经》《诗经里长满郁郁葱葱的爱情》,以及后记的陈述,完全可以看作是作者向汉诗老祖宗的高调致敬。“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尚书·舜典》)“诗以道志。”(《庄子·天下篇》)“《诗》言是其志也。”(《荀子·儒效》)在中国诗歌伟大的源头性传统中,其功能,**的功能,被���为“诗言志”。而雍也也将这个“志”,摆在了开宗明义的**性位置上——诗集分为两编,上编即为“筋骨志”。当然,“筋骨志”的志,除了志向和心之所往,还有记载这一层意思。下编为山河传——明里是为山河立传,传颂山河,内里却是请山河代言自己的志:“我们在这里的驻足张望/相拥感叹/是东山亿万年书卷中的/薄薄一页/还是其中的一枚/小小书签/抑或是几只/飞蝶翩翩”(《在东山》);“百工堰/这首龙泉山*精巧的绝句/立意就超拔起来了”(《百工堰》)。
作者既然拥有和抱定了包含诗言志在内的自己的传统,那么,《血脉中的驿路》中所有诗的立意、语言、结构、意象、叙述等路向,都栖居、皈依在这一传统的规制中。因此,作者在本书《后记》中表白自己的诗观时说:诗歌应该是美的(这当然包括对假恶丑的鞭笞),诗歌应该是可以“歌”的(即有一定的韵律节奏的,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有诗歌自身“性别”特征的)。
有什么样的传统,就有什么样的诗。下面我谈到的雍也诗歌的其他特质,其实都是他的传统带来的、给定的。
雍也诗歌传统的主脉是中国文化,并不代表他扬弃了其他文化。他的传统,依然是中国古典诗与西方现代诗在两个向度上的对立统一。
在两个反矢向度上的对立统一,也是他的一大特质。
我们先来看看他诗歌中的书面语向度与口语向度的对立统一。
书面语诗是一个大类,抒情诗是其中的一个大项。
如果说他用他的书面语**和呈现了他的抒情、咏志、唯美、音律、意象、古风、洗练等诗歌方法与诗风,那么,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即,他的以抒情诗为主旨主导的诗歌方法与诗风,**和呈现了他的书面语写作。这类作品,早期写得更多一些(还包括他写的被他戏称为打油诗的旧体诗)。《三十年前的目光》《失眠是桀骜不驯的木头》《汉阙三章》等作品基本能回答和表征他的抒情诗品相与质地。“此处无酒/我却沉醉不起//一个个汉字/力透石背/像坚利的鹰爪/攫起猎物躯体/即使已是收笔/也是见血封喉的锋刃……痛饮烈酒/长歌当哭/挥毫处风云骤起/落錾时刀剑齐鸣”(《汉阙铭文》)。“抚摸过庄稼的目光更显柔情/刺破过黑夜的目光尤为坚韧/张望父亲千里之外的目光/我看见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祖先/传递而来的星辰的光芒”(《三十年前的目光》)。他的诗歌可以上天入地,水中捞月,点石成金,这得益于他信从的王国维的观点:“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间词话》)是故,在《观潘存勇画展》里,故乡不再是**,不再是一个、一处,而是一朵朵,且可以绽放: 一朵朵故乡
在千里之外热烈绽放 较之抒情诗,口语诗应该是禁忌少些,可以更加自由、灵活地快递诗人的志向、心迹,缩短词与物的距离。也不是没有禁忌。我认为口语诗的禁忌主要有两点,一是怕出不来诗意、诗味,二是恐语言失之干净、节俭。雍也写口语诗,但他反对“言之无味甚至味同嚼蜡且无思想、无内涵、无感情的口水诗”。如果说他的抒情诗通俗易懂,接地气,那他的口语诗则更加通透明彻,与他的大地焊得更加牢实。说人话,食人间烟火,不装神弄鬼,不疯言疯语,排斥口水诗的同时排斥朦胧诗、晦涩诗、阴暗诗、荒诞诗、色情诗、垃圾诗,是雍也正大光明的为诗底线与道德,是雍也一以贯之的诗歌操守与诗歌大道。《二舍315》《颠倒》《望见朱桃椎》等,皆属于我指认的口语诗范畴。
操持口语诗写作,除了便于很好地言志、立传,对他来说还有一个大大的好处,那就是可以让他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幽默风趣,得到妥妥的安放和大尺度的转圜。他的幽默风趣有一个共同点,其根根底底筋筋绊绊都来自草根一样广大的民间:俚语、谚语、口头禅、时尚语等,以及对正襟危坐词语的错位调度与调侃。“其实这位仁兄/一点也不像诗人/因为诗人大多/弱不禁风神经兮兮/而他却是方面大耳膘肥体壮/说笑像打铁一样响亮/若挂上酒葫芦披上袈裟/舞动水磨禅杖/就是能吃能喝能闹/风风火火闯九州的/花和尚”(《诗人崔哥》)。好玩吧。再看,依然好玩:“晨鸣这时候就是一个打坐的和尚/他常常呆若木鸡/有时又“敲敲木鱼”(提笔书写)/偶尔脸上还闪过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我们知道/那是他和心仪的缪斯/正在幽会/这个校园文学泰斗/这个往床上一坐就产出一枚金蛋的文学母鸡/这个对文学始乱终弃的家伙/那时却表现得无比忠贞”(《二舍315》)。但这些好玩的诗行,还非得口语诗出马才扛得下去。但作者的抒情诗和口语诗,也不是可以一刀切下去就立马分了泾渭。其实好的作品往往都是不好归类的,比如张大春《大唐李白》、高行健《灵山》、孙甘露《信使之函》、李洱《应物兄》,等等。 既然是思想和情感私奔
血脉和风云交媾
滋养出的天地精华
诗歌怎能没有
生命的温度
和尖利的爪牙 这是《熔岩或凸凹诗》中的句子,你说属于抒情诗还是口语诗?反正俺是说不抻抖的。要知道,口语诗是对抒情、押韵、晦涩、宫廷话语等的疏离,是对抒情诗的绝决反动与揭竿而起。
我们再来看看他诗歌中软硬的对立统一:筋骨向度与衷肠向度。
笔者暗忖,雍也的诗格、诗境、诗品、诗骨,都是苏东坡《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时隔千年一字一字定下来的。他特别信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大格局、高境界和真洒脱。读诗集《血脉中的驿路》会发现,雍也的诗瓤子里,阳光充沛,密布着粗大、硬朗的筋骨,也就是工匠们所称的龙骨。正是筋骨的到位与作用,撑开和钙化了他诗歌的大格局、大厦宇。现在,我们来瞧瞧这块破空而至的诗歌骨头,置身不同的地方是个什么形态、模样和功能。在失眠中,“把父母的叮咛叠进行囊/青春期思念入骨的长发高高飘扬”(《失眠是桀骜不驯的木头》)。在白桦那里,“他身躯里的寒风/还在呼喇喇地响着/骨头里的真诚仍在熠熠闪光”(《白桦走了》)。在云端,“云朵接天怒放/紧绷的骨骼如松果”(《云端看云》)。在魏晋人物画中,“那些黑色的骨头和沉默的块垒/顷刻在天地间/引来风云四起电闪雷鸣”(《白德松魏晋人物》)。在《甑子场》 ,“……都曾从他的肋骨间滑过/凡没有让他消亡的/都让他得到生长”。在《凝望汉阙》时,“何况再锈再钝的时光/磨上千年也可削铁如泥/而你们竟然仍是傲骨铮铮”。《回乡之路》上,“灵魂早已返回故乡/骨头还在遥远的路上”。
是筋骨的筋,接通了骨头与衷肠之间的秘道。如果说筋骨是诗物质,衷肠就是诗精神。如果说筋骨是诗大地,衷肠就是诗天空。
志气满满、柔情款款的衷肠,像一道清泉流溢、回漩,填满了骨头与骨头之间透风的缝隙。是的,他的衷肠永远对着他的家国倾诉、他的山河倾诉。写家人的有《奶奶》《与父亲通电话》《苏醒的裁缝》《献给孩子》《拜托贵国人民》《在理查德·克莱德曼钢琴演奏会上》等,写爱情与美好情感的有《色彩斑斓的日子》《那一片月光》《大巴山妹子》等。其实,他的每一首诗包括散文诗都是诉衷肠,因为说心里话、吐真言,就是诉衷肠。
至于他的诗歌是怎么将铁骨与柔情统一在他的纛旗下的,看一下《张新泉和他的诗》或许就找到了心知肚明、豁然开朗的出口: 与高大上的**帅哥嵇康打铁
有所不同
嵇康打铁是个人爱好
从表面上看是吃饱了撑的
其实他打的是正始年间的黑暗
与心中的块垒
打出的是一种名叫魏晋风度的
闪闪发亮的箔片
……
这样的打铁者
通常会将自己打成
一块失去表情和语言的铁
而你这个张打铁却将自己打成了
成都东边龙泉山一树**的
花骨朵 从不同角度去对立,又从不同角度去统一,成全了雍也诗歌大而全的整体美。这与他的龙泉驿诗友崔哥的诗歌路线正好相反——崔哥的诗崇尚片断美、残缺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费孝通),这是好事,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没有谁可以将诗歌写得尽善尽美,机器人小冰更不能。《血脉中的驿路》毕竟只是雍也的处女诗集,他还有更长的诗路要走。为此,合上这本集子的同时,我愿意看到他的诗写活动有更宽敞的题材、更险峻的构思、更有如神助的句子。
法国哲学家、文学家让-保罗·萨特在《文学是什么》中说过这样一个意思:“首先,我是一位作家,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但紧随而来的,则是我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也就是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他被赋予某种社会作用。”雍也是八小时以外的诗人,又是八小时以内被赋予一份社会责任的非诗人,这副高高大大如侠士、白白净净如书生的肉身本相,在他的诗歌中隐隐隐约约但无时不在。
关于这篇小文的命名,我想了好几个,都不理想。我希望这个题目,不仅仅只属于作者的诗文,还应该覆盖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的讲究。*终,我从《闪烁》(“你残缺破损而又安然自处的人生/像哥窑瓷器的裂纹/惊艳了我们麻木的/目光和神经/让这个打着哈欠的世界/平添了一丝兴奋/那在臭气熏天的垃圾中/保留的一股清气/或可滋润一粒天空?”)的闪电灵光中,找到了她。对,就是她,一股清气!
有意思的是,我上个月刚刚完成的一篇六七千字的散文,以清流文化为脉线,艾芜故里清流镇为发端,写李冰及都江堰灌区杨升庵、沙汀、巴金等文化人的,叫《一脉清流》。
有了名字,我再回头看雍也所有的诗,字里行间,无不冉冉升腾着一股清气。感谢浊气,没有浊气,那来清气。这正像感谢污泥,没有污泥,哪来荷花。
这股清气,提纯于上下五千年的清流,她有雪的本色、雪的干净、雪的高洁、雪的潇洒、雪的无畏、雪的格局与境界。熟悉雍也的人都知道,要见其筋骨,知其硬朗,需待到雪下时——多少年来大冬天身着一袭单衫已成他的日课。 大雪把窗外的一切
压得喘不过气来
让身体变得真实而疏离
回望那场雪
你的心里像白雪
在一寸一寸堆积覆盖
哦,多么明净单纯
……
那场雪的光芒至今
在暗夜闪耀
那里有我祖母的身影和目光
她正在呼啸的寒风
和刺骨的雪水里
为我濯洗远行的衣裳
——《大雪》 雪,这个单字词,在《血脉中的驿路》中下着,纷纷扬场,下了十七场之多——《崇州听蛙》《奶奶》《致缪斯的女儿》《在东山》《梦想》等里面都有雪的身影。我们的天空,很多时候,下的是刀子、妖怪和虚词。雍也的天空总下雪。 2019年6月1—4日 凸凹,本名魏平。诗人,小说家,编剧。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甑子场》《大三线》《汤汤水命》等书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