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里,我赖在床上,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声音吸引。
这是我极为熟知的声音。是一双苍老的手与脏衣物的衣领、袖口、裤脚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当衣物落在那双勤劳的手上时,晨光里的寂寞就悄然逃遁了。透过那种低吟一般的声音,我感觉到母亲是处在一种对声音的刻意**中。
那声音极其低微,似乎是在和那一刻的晨曦对话。对话极娴熟,很难惊动那一刻还在家里床榻上散发的甜蜜而温柔的鼾声。如不像我此时这样“竖起耳朵”凝神倾听,是很难被捕捉到的。我深晓,是那双手的主人,我的母亲,怕吵醒了还在酣睡的家人而不得已发出的克制到极限的声音。
人的眼眸与耳朵总停驻在尘世里,同一屋檐下的那些��年累月的真实,往往被熟视无睹。而*熟识的空间里的那些固有的生命符号,也很容易被遗忘。但这一刻我还是在想着无数次苏醒在黎明前的母亲,还有这一刻母亲发出的微微声响。
从不睡早床的母亲,又在就着熹微的晨光,搓洗一家人昨晚换下的衣物了。这几乎是她退休后每天清晨的必修功课。这个**,我倾听着晨光里的母亲用她的一双粗糙的手和衣物悄悄私语时,不禁潸然泪下。
母亲从来就坚持脏衣物必须手洗。其实,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家中经济稍微好转时,父亲就为家里添置了一台半自动洗衣机,荷花牌。那是购置的**件家用电器。而后又购置了全自动的小天鹅,爱妻号。直至今天,功能齐全的西门子洗衣机也摆在了家里。家人的意愿是一致的:要彻底解放惯于“浣衣”的母亲,但母亲依然故我,置重金买回的洗衣机不顾,她认为再先进再好用的洗衣机也不如手洗干净,所以她固执地照旧手搓不误。洗衣机,对她,大多数时候只是摆设而已,*多帮助她的,不过是甩干功能。我们倘若多说了几句,她还会冲着我们大吼:“机器毕竟是机器,哪有手洗得干净?要贴肉穿的,交给机器你放心呀?再说,洗衣机里洗出来的衣物不鲜亮……”
现在的人,哪有穿坏衣服的?洗衣机里洗出来的衣物不亮丽了,也非是一个**的事实,或许母亲意识中更相信一双手的作用。其实“旧的去,新的来”,旧时不也是这般说来着?但母亲坚决不赞同这样的观点!每次在小区散步,对人家阳台上晒出的衣物不时或有“指点”,当然不是评论款式,而是自顾自地替衣物叹息:“多好的一件衣服,竟然洗成了暗色,一看,就是洗衣机洗的,唉!”女儿的同学来我家,她老人家盯着别人身上的校服瞅半天,临走,终于憋不住了:“孩子,你这校服胸前、背后还算干净,回家告诉妈妈,衣领、袖口上的老渍要打肥皂手搓啊……”。确实,以洗衣为乐的母亲,甚至可以把一件脏兮兮的衣裳洗得如同新买的一样干净鲜亮,而且,母亲也总在期望着别人也会像她一样。
母亲,是一位有些微洁癖的母亲。
家里的床单、枕套、被套,她是**不能忍受超过一周的。每**,她必定雷打不动给每张床换上干净的晒过太阳的床单,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像宾馆里一样天天换床单,她说,只有床上干净了,才睡得香甜。
总在想,一个生肖属狗的女人,一个热衷于伺候脏衣物和整理厨房的女人,一个喜欢侍弄花草和蔬菜的女人,一个追“青歌赛”和“星光大道”不亦乐乎的女人,一个沉湎于和邻居老太太东家长西家短的女人……她的那些生命的基因,我究竟还有哪些没有破译?我亲爱的母亲!
母亲的天资并不聪颖,相反,熟识她的人,都知道母亲是有些迟缓拙凝的。尤其,她做事特别“磨”(“磨”乃我们家乡方言,即慢的意思),我读初中时,做事就已经比母亲快了。但母亲做事必定是*勤奋*用功的那个。据外婆说,母亲的俄语成绩总是班上第二,**是与她无缘的,无论母亲如何努力,即使“头悬梁锥刺股”,也永远比不过班上的一名黎姓男生,每次考试,总是他**,母亲屈居第二。而人家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永坐**宝座,母亲呢?据外婆说,你母亲的第二,是下了苦功夫的,每天天刚蒙蒙亮,一身素洁的母亲就在屋前的一棵大枣树下记背俄语单词了……
母亲凡事认真,读书如此,家务亦然……
退休后的母亲完完全全把自己囿于家中,一头扎进烦琐的家务,不仅毫无怨言,而且乐此不疲,把一个女人勤劳、贤惠和忠诚的品质发挥到了**。我常想,我老了会不会这样?一起瑜伽的一女子戏称:“现在这个时代,还有哪个女子做家务呀?”是啊,身边女子,上班、娱乐、逛街、健身,还有谁在为一堆烦琐的家务而挣扎?
其实,母亲做的事情,请一个勤快的钟点工或保姆完全可以替代,我们也这样多次做过,但母亲注定是属于捍卫家务的女人,家里请的钟点工或保姆,只要有她在,她总能不动声色地把人家轰走。家务,俨然就是她的事业,家,俨然就是她的地盘。唯有亲历家务,那样的家,才是她寄托情感的王国,她的家务绝不允许他人侵犯。
当然,母亲做家务是有选择的。比如,她乐此不疲地手洗衣物,收拾厨房,但母亲天生不习惯站锅台,甚至害怕做饭。所以,我家如果请一个做饭的钟点工,她或许是不反对的。只是,父亲自告奋勇担当了家里厨师的角色。
一米六三的母亲,苗条依然。这或与她不贪吃有关,家人不做饭,她是**想不到去厨房给自己一顿饱饭,哪怕一碗面条的!
我们上班后,家里只有她一人,**下来,她就吃一顿饭,父亲常自言自语叹息:你妈的胃病是饿出来的。母亲说,她想不起来吃,她对吃的要求低到极点,她一向反对一日三餐,她煮的白水面条,经常连鸡蛋都忘了放一个。
怪异的母亲,一个可以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母亲,却又是一个弄不出一碗像样的面条。所以,做饭是父亲的专利,都说抓住了胃就抓住了心,从小,我们都亲近父亲,对母亲,我一直是存有隐隐隔膜的。
从小到大,我与母亲几乎没有一次亲昵的谈心。“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在我这儿是完全行不通的。记得,小时候追问过母亲“我是怎么来到世上的?”母亲照例一番敷衍“九峰桥上捡来的。”那是家附近的一座桥,桥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叫花子抱着婴儿乞讨,我认定我曾经也是这样孤苦伶仃的婴儿,自此心里灰暗下去,认定自己就是孤女,与乡下的外婆相依为命。父亲总是长年累月出差在外,母亲带着弟弟到另一个小镇工作度日,我杂草一般长大,对母亲的依恋可有可无,我甚至记不起挽过母亲的胳膊。
与母亲也没有过一次目光交流。我与人说话,总爱四目相对,唯独和母亲交流极困难。我尝试过企图捉住她的眼神,但她总侧着头对我,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家长里短,而眼光总是落到别处,只能让我更加坚信我不是她亲生的,以致在我成长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母亲对我,似乎一直是可有可无的。
但疏于和我进行心灵沟通的母亲,与父亲相濡以沫。从我幼年一直到成人,从没见过他们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母亲与世无争,婚后,我母亲与父亲琴瑟和谐,性情也不乏暴躁的父亲呵护疼爱了“迟钝柔弱”的母亲一生。和母亲迥然不同,说来头脑灵活、下海经商的小姨倒让外婆操碎了心。小姨看似泼辣精明,但小姨和姨父三天两头吵得鸡犬不宁,小姨被姨父打得鼻青脸肿回娘家搬兵也是常事。“好女不跟男斗”,女人是柔弱的,怎可体力上与男人逞一时之气呢?这并非是女人在自己的男人面前无端示弱,我想母亲是深谙此理的。
后来,自己也为人妻,为人母,我开始了慢慢适应母亲和逐步理解母亲……*终,彻悟别人眼中愚钝的母亲恰是聪慧而理性的。母亲才是*智慧的女人呀!感谢母亲,给了我一个和睦温暖的家。
起床,想给母亲一个拥抱。正在客厅埋头拖地的母亲大叫:“地板还没干,别过来,走开,走开!”她摇铃似的一串话,弄得我悻悻然。看来,我老式的母亲是不要肌肤之亲这一套的,让我在心里狠狠拥抱一下我亲爱的母亲吧!
老了的母亲极爱种菜。在春天的阳台,撒下种子,不久,这些种子在南方温润的气候里,愈长愈茁壮。多少次黄昏时,母亲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守着她精心侍弄的蔬菜,眼里看着那些正在成长的绿色生命,心里呢?我当然清楚,春风暖雨,大爱无言,母亲正默默等待着她的女儿、女婿和孙女回家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