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分手了,一对朝夕相伴四年的校园情侣。 公园的这个角落是林桦和向东常来的地方,从之江大学步行到这里,只需十五分钟。进了大门,沿着散步道,在转弯处的灌木旁有一条不显眼的泥径,从那里绕到灌木后面,就是湖边的小草坪了。这块小小的天地,被一棵大柳树荫蔽着,是属于林桦和向东的。高而密的灌木筑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把世界拦在外面。在这里,林桦和向东自由地谈人生、谈理想。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林桦独自坐在湖边的石凳上,膝上是撕成两半的信。正值樱花开放的季节,疾风吹过,天上像是下起了雪,白色的花瓣纷纷落下,撒了林桦的满头满身,像是要将她掩埋。 今天和向东约定在这里见面,和往常一样她提前了十分钟到达,却意外地发现向东已经来过了,在石凳上留着他的一封信。林桦欣喜地拿起了信,向东比她活泼,该是为今天安排了特别的节目吧。明天他俩将开始毕业实习,他留杭州,而她要去湖南,两人将经历漫长的分别,三个月后,到七月中旬毕业时才能见面。有什么要用书信来告诉我的,林桦笑着在石凳坐下,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却发现,这是一封绝交信。 * * * 林桦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但是她对向东的好感,确实从**次见面就有了。 大学报到一共三天,她是*后**赶到的。从西安到杭州要坐两天火车,从火车站到学校,还要换���趟公交。她**次下南方,到了后没有人接,拖着行李一路打听,折腾到傍晚才找到学校。站在校门口,望着面前硕大的校园,她沮丧地将行李放下。 她带了三件行李:一只古董牛皮箱,爷爷留的传家宝,里面不装东西,拎着都已经很沉。一床铺盖卷,父亲亲手打包,按部队行军被的打法,将棉被褥子床单枕头结实地捆绑包扎,背在肩上像压了座大山。另外还有一个母亲给准备的大网兜,拎着一路“叮咣”作响,里面放了大脸盆、小脸盆、搪瓷杯、搪瓷饭碗、热水瓶、铝饭盒,还有两罐辣椒酱,是母亲做的。 林桦平时很能吃苦,一点不娇气,但长途跋涉耗尽了她的体力。为了省钱,她买的是硬座车票,车厢拥挤,走道上站着一个农村妇人,带着五岁的女儿,林桦可怜她们,便让小女孩和她挤着坐。下了火车后,林桦腰酸背痛,腿脚浮肿,站在大学门口,她觉得耳边仍隐约响着“哐啷哐啷”的车轮声,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前后摇晃。 之江大学背靠青山,校园的建筑分散在山坡上。教学楼、学生宿舍高高低低地立于茂密的树林间。林桦一时间无法决定,是先到系里报到,还是先找宿舍。如果先报到,就得拎着沉重的行李。如果先放行李再赶去系办公室,那里的工作人员会不会已经下班。正当她一筹莫展时,迎面走来个阳光的男生,身材高大,步伐矫健,上着洁白的的确良衬衫,下着笔挺的卡其裤,中间有道明显的裤缝,足蹬崭新的回力球鞋,鞋侧面的两条蓝杠尤其 精神。 “我叫刘向东。”他主动介绍,没等她开口他又说,“你是林桦。”然后又笑了,这次带着羞涩。林桦不由自主地伸手捋头发,在火车上折腾了这么久,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狼狈。 很久以后向东才坦白,那天上午在系办公室偷看了她的照片。在之江大学这样的**理工大学,女生比例很小,到了电子机械系,女生更少,像大熊猫一样稀有。班里只有三个女生:**个戴着黑框深度眼镜,像个老学究;第二个一脸幼稚,像个小学生;当向东翻到第三张照片时,不免久久凝视。林桦长着瓜子脸,脸形略微长了一点,但是不难看,反而显得有特点,眼睛细长,眼角往下挂,倾斜的程度恰到好处,没有让她显得无精打采,却增添了一种委婉。 * * *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向东的母亲桂香经常这样说。为了送向东上大学,她东凑西借,给向东置办了一身新装,“穿上这身衣服,你就是真正的大学生了。” 向东自己都不相信,那天他居然自信到主动和不认识的女生打招呼,身上的新装让他不再是穷乡僻壤的乡下人,而是高等学府的学生了。 如果向东那**没有穿新装,两个人后面的故事又会怎样?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看似偶然,却一环紧扣一环,背后像是有个天才导演,见识独到,能力高明,在他的手里,人生的故事没有一个片段会被丢弃,每一个细节都有意义。 眼前的林桦身材高挑纤细,皮肤白净,两腮因赶路出汗,泛着红晕。当她拿出手帕轻按脖子擦汗时,向东甚至闻到了手帕发出清甜的香味,这位考上理工科大学的女才子好像西湖里高雅圣洁的莲花。在以后的交往中,向东也越来越把林桦视为超凡脱俗的仙女。她的语气温柔,不管看法如何,表达合宜,让听的人不会觉得不舒服。并且她是有品位的,她喜欢听的音乐,她的随身物品,她的卫生习惯,都显示出她的品位。饭前她会用香皂洗手,饭后她必须漱口,口袋里总备有散发着花香的手帕。 入学手续非常繁琐,向东陪着林桦,一点都没有不耐烦,他一路耐心地介绍校园,他是系里**个报到的,这几天对校园环境已经很熟,*后来到一座三层楼的宿舍楼,找到了林桦的 房间。 把行李放下,向东就礼貌地道别,林桦送他到楼梯口,望着向东蹦着下楼的样子,林桦笑了。向东好像钥匙,打开了林桦心里一道特别的门。从小到大,她是父母眼里懂事的女儿。林桦是长姐,弟弟对她的依赖,也让照顾他人成了林桦的习惯。即便是和同龄人在一起,她也像大姐姐,不由自主地去服务。所以从来没有男同学主动帮助过林桦,因为她不是小女生,不需要被呵护。不知为什么,同龄人对她总是敬而远之,她不觉得自己是个难相处的人,但是别人总会有些怕她。向东不由分说的热情和体贴,触动了林桦,释放了里面那个关了很久的小女生。 向东下到二层,一转弯不见了,林桦赶快跑回宿舍,来到窗前,躲在帘子后面往外看。此时向东从一楼的宿舍大门出来,他吹着口哨,脚下回力球鞋弹性十足地在下坡路上小跑。小风吹来,扬起窗帘,林桦慌忙闪到墙后,等了一会儿才偷偷移出身来,路上已空无一人,她连忙探到窗外,屏住呼吸侧耳搜寻,向东的口哨声还能隐约听见,是罗大佑的《恋曲1980》。 林桦的母亲曾告诫,上学的时候不要谈恋爱,谈恋爱会影响学习。如果她知道女儿会遇见向东,也许应该加一句:也不要轻易和男同学一起学习。林桦和向东一开始的交往,主要是为了 学习。 向东成绩好,有一次,林桦有道数学题实在解不出来,就去求问。没想到向东真是天生的好老师,抽象的概念一拆一讲,她马上明白了。这之后,凡是课上不理解的部分,课后马上找向东,听他再讲解一遍就很容易掌握了。为了感谢他,食堂吃饭的时候林桦就会买块大排送他。 上大课的时候,她喜欢早到,能占到礼堂前排中间的好位置,向东都是打铃的时候赶到,往往只能坐在后排角落,有一次连椅子都没有了,只好坐在夹道台阶上。看到这个情况,以后林桦早到,会在旁边为向东占个位置,她用手绢把隔壁桌面也擦干净,放一本书在上面,然后等着向东的身影在礼堂门口出现…… 就这样,林桦开始顺便帮向东占位置。而在食堂里,也经常会有“多买的”或者“吃不下的”大排,需要向东帮忙。向东呢,当然也会主动询问林桦的学习情况。渐渐地,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互助的默契,彼此给予,彼此接受。 林桦和向东的特殊友谊,他们自己以为是太自然了,似乎没有察觉,同学们却看在眼里。那**,林桦去教室拿书,看见男生们围在桌边打牌。向东皱着眉,林桦不禁走过去,他抓的牌很差,林桦认真琢磨,给他出主意,结果那一局他居然赢了。林桦受到鼓舞,干脆坐下,在旁边当军师,向东再接再厉,连胜 三局。 输的人开始不高兴了,“哎哟——!你们两个不许再窃窃私语!” 另外两个同学乘机起哄,“你们这是夫妻党,这么打不公平嘛。”“小夫妻这样亲热,故意让我们单身汉嫉妒?”“请你们注意影响。”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林桦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烧,眼角的余光往向东那里一瞄,正好遇到了向东扫过来的一眼,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俩人会意地笑了,谁也没有发声反驳同学。 第二天,他们俩有了另一种默契,开始在校园同进同出。 林桦想当然地认为大学毕业后,她和向东就会结婚。可是现在,离毕业还有四个月,向东竟然说,他早就有未婚妻了。 * * * “我欺骗了林桦,但不是存心的……”向东反复开脱自己,却除不去心里的愧疚。回学校的脚步,不知不觉偏离方向,转入一条僻静的小路,踏着长满青苔的石阶,他开始登上了之江大学后面的清源峰。向东是大山的儿子,开心不开心的时候都喜欢 登高。 在遇到林桦之前,向东已经有未婚妻,这是一门娃娃亲,十年前定下的。 十年前,刘村通往山外的公路修好了,到镇上坐公交只要四十分钟,以前都要翻山,来回花**的时间。那年春节,金姐坐着长途车回老家过年,她是刘村*传奇的人物,原名金凤,十九岁嫁到城里,身份马上变得尊贵,每次回来,刘村的男女老少不论辈分,都对她以“姐”相称。 向东的母亲桂香和金姐是远房亲戚,年初三在金姐的大舅家吃酒席,桂香和向东正好坐在金姐对面。 向东九岁,吃饭慢条斯理的,吃完后也不乱跑乱闹,安静端正地坐在桂香身边听大人讲话,偶尔腼腆地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齿。 金姐高兴,酒多吃了几口,话也就多说了几句。金姐便伸着筷子点点向东,“这个男孩儿规矩好,我欢喜。” “金姐没儿子,看到男孩儿就欢喜。”有人说。金凤到哪儿都眼馋人家的儿子,她生了个女娃,今年五岁。 “要不给我当女婿,以后到城里去住好不好?”金凤醉眯眯地望着向东。 中国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农民要移居城市,比上月球还难。农民若想改变种地的宿命,要有金姐那样的运气,能和城里人结婚才行。桂香突然眼前一亮,急中生智接过话头,“当然好哩——!”她笑着站起来,嘴角下侧浮现两个小小的梨窝,“我们其实也算是姐妹,东儿给你当女婿,那是亲上加亲哩。”然后拿起酒杯,“趁大家都在嘛,我们就把喜事定下,来喝了这杯,算是定亲酒!” 金姐的脸通红,摇晃着站起来,“你儿子我是要定了,干!”举杯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这么着,向东的娃娃亲算是定了。金凤是开玩笑,桂香却定意把玩笑变成真的。酒席后的春节,她开始背着大包小包的山货土产,上城里去。“去给‘亲家’阿姐拜年了。”她对刘村的人说,每年如此。 但是到了金凤家,她却说是来给“亲戚”拜年。金凤厉害,但是个炮筒子,只会直来直去,对付不了桂香笑眯眯的软招数。金凤很想说这亲定得没来由,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因为桂香当面从来不提娃娃亲的事。另外,如果金凤承认自己说的是醉话,她又拉不下面子,酒席上当时可满满一桌子见证人哪。如果悔约,这辈子金凤就别想挺着腰板回刘村了。 向东的未婚妻叫丽娟,上大学前,他只见过丽娟一次。十二岁那年,金凤带着女儿丽娟来刘村参加葬礼。因为怕村里的孩子起哄,向东故意躲开了,只远远地望见丽娟的背影。她的马尾辫绑得很高,上面系了一个大红色的蝴蝶结。向东对母亲定的婚约从来没有异议。直到他上了大学,认识林桦。 * * * “我是真心爱她的,但我真是不得已。”向东对自己说。他登上了山顶,爬到大石头上坐下来,从这里可以看见山下的校园,安静得像个世外桃源。 向东回想四年的大学生活,非常感慨。大学校园,是人生中*自由的时间,如同一个城堡,独立于外面的世界。和刘村空间上的距离,把向东从父母充满期待的目光中释放出来。校园的围墙,给他心理上也筑起了一个护栏,他仿佛可以自由地为自己而活,为林桦而活。 但现在,大学生活接近尾声,实习和分配工作都在即,向东开始意识到,他必须回到现实。校园外,有另外一个世界等着他,那里有他的父母、丽娟的父母,还有刘村的乡亲。在校园内,他可以暂时忘掉自己的责任,但出了校园,他将不得不接受母亲亲手为他设计好了的生活。在林桦面前的他,是真实的,但他和林桦,似乎又是活在虚构的爱情故事里;在家人面前,他看起来像是在扮演一个光宗耀祖的角色,但这确是,他真实的人生。 “从此之后,谁还敢再看不起我们?!”向东记得母亲在奶奶坟上那扬眉吐气的样子。 还有全村人送行时村长的嘱咐,“向东,你要在省城立稳脚跟。我们全村都靠你了!……” “我需要遵守婚约,这是我家人的期望,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向东望向远方,西湖边的杭州城。 * * * 必须要转移注意力,林桦告诉自己,不要去关注痛的感受,用理性思考。父亲常说,低等动物凭感觉行动,人类是高等动物,要用理性思考。 向东是有妇之夫,他父母的做法虽然可笑,这个时代还定娃娃亲,但既然有了婚约,我再和向东保持关系,是不道德的。所以,必须分手。即使向东不提出,我也是应该分手的。 要不要鼓励向东勇敢一点,违背父母的意愿,解除婚约呢?向东在信上说,如果这样做,他父母将丢尽颜面,永远在羞耻中度日。林桦很难理解农村的风俗,但是这几年在大学,她发现农村来的同学特别要面子。去年,系里有一个同学跳楼自杀,他是农村来的,当年是镇上的状元,上大学后成绩不如以前,压力越来越大,开始失眠。他在遗书中说,无颜再回老家,不愿让父母蒙羞。 林桦叹了口气,把撕成两半的信纸叠好重新装进信封,刚才的几个小时,她的情绪经历了一次巨大的风暴:震惊,愤怒,悲伤……现在风暴过去了,留下一种奇怪的平静。抬起手腕看时间,四点二十八分,食堂五点开饭,她起身默默地在散步道上又逛了一圈。等到四点五十五分,她才出了公园回学校。校园的林荫道上空空的没有人,正如她所预料,同学们都已经去了食堂。在暮色中,林桦匆匆溜回宿舍,房间里很安静,室友都吃饭去了。书桌上摆着早上她倒的凉白开,她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烧,端起搪瓷杯,一口气把水全喝了,然后迅速地洗漱上了床。林桦睡上铺,床边装了布帘,她将帘子拉上,打开床头灯,这时,宿舍的门响了,室友回来了。 “这么早睡了?”是下铺王芳,“刚才在食堂觉得奇怪,向东一个人在吃饭呢。”她放了饭盒,走近床铺,“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桦连忙关了灯钻进被窝,“明天赶火车,早点睡,早点起床。”她一边说着,一边翻身面朝墙。 “不是下午的火车吗?”王芳掀开帘子一角。 “嗯,还要准备一下,出去买点东西。”林桦不会说谎,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噢。”王芳说,放下帘子,没有继续追问,取了脸盆,离开寝室。 林桦舒了口气,轻轻转身,平躺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天花板,肚子空空的又灌满水,叽里咕噜地叫着,早上只吃了一碗稀饭,到现在却一点不饿,不只是胃失去了感觉,身体其他部分也似乎麻木了。也好,这样她就更容易将思想抽离出来,冷静地回顾自己这四年的校园生活。 其实也怪我自己,林桦自我反省,向东隔周定期去“亲戚”家吃饭,从来没有带她去过,她心里曾有些不快,但从来没主动问过原因。向东的“亲戚”,她也见过,那还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亲戚”一家来校园参观,向东称呼其中的中年妇人为姨娘,是向东母亲的远房表妹,她的女儿丽娟漂亮活泼,原来就是向东的未婚妻,后来还曾一个人来校园找过向东,林桦知道他们是亲戚,却没想到“亲戚”还有另一层关系。大学第二年,林桦和向东的恋爱在学校公��后,向东的表妹就不来了,林桦也曾觉得奇怪,问过向东,他说她开始到工厂上班,太忙,林桦也没继续多问。现在回忆起来,有些征兆是明显的,林桦有意无意地不去关注,应当也是和向东一样,愿意活在自己编织的爱情故事 里吧。 那就应该和向东一样,把这一段恋情看作城堡里的故事,走出城堡后,把故事留在这里吧。林桦翻过身,对着床帘。寝室的门又开了,王芳进了屋,她放好洗漱用具,然后开始整理书桌、整理床铺,嘴里轻轻哼着歌。 林桦听着她窸窸窣窣的动作,安慰自己,还好,明天就去湖南,如果这次实习留在杭州,可怎么办?每天要见到向东,还要面对同学。 次日清晨,趁着室友都还在熟睡,她就走了。 到了湖南,林桦写信给家里,只说她和向东分手了,没讲具体原因。林桦还说,毕业后她打算先不工作,回西安复习,准备考研究生。林桦的父母一直希望她回西安工作,当初因为向东的缘故,她执意要留在南方。 一周后,家里的回信来了,居然是父亲写的。以前,家信都是母亲写的,父亲只在*后加一句问候。来信中,父亲鼓励她振作,他认为分手是好事,又以为分手是林桦主动提出的,所以大大表扬了她,“这样就自由了,可以选择自己的发展方向,你读大学不容易,连续两年落榜,第三年才考上的。你天资并不聪明,但是勤奋刻苦,这是你*大的优点,好不容易毕业了,你要珍惜,要有理想抱负,以事业为重,不要让男女感情影响了前途……”父亲非常支持她继续深造的打算,建议干脆出国读研,而且说已经写信给在美国的朋友,帮忙林桦的留学申请事宜。 * * * 破 裂 1990 小美的出生,完全是个意外。丽娟是不小心怀上了,才生 了她。 小美生来充满好奇,喜欢用清澈明亮的眼睛观察身边的人和事。爸爸妈妈很不快乐,小美经常怀疑,她是不是生错了地方。 妈妈的脸上总是阴云密布。其实小美觉得妈妈是世界上*美的人,大眼睛,妈妈的眼睫毛特别长,还往上卷。妈妈笑起来特别好看,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在闪烁。妈妈笑,她便跟着笑,像面镜子。不过妈妈更多的时候,脸拉得长长的,眼睛里像是在喷火焰,这种时候小美尽量不看妈妈的眼睛。 妈妈给小美洗脸的时候,经常会说:“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小美想,自己一定很丑,妈妈很美,如果不像妈妈,那就是很丑。 “可不可以钻回到你的肚子,你再生我一遍?”这个方案是小美考虑很久想到的,如果再生一遍,也许她可以变得像妈妈。现在她长得像奶奶,外婆说过:“真作孽,小美呀,你好长不长,咋长得像桂香呢?” 妈妈说:“如果可以把你放回肚子,我就不会再把你生出来。” “为什么?” 妈妈没说话,低着头在盆里搓毛巾,嘴角边拉出一种奇怪的微笑。 妈妈很喜欢“乡巴佬”三个字,说的时候,音调提高,声音变尖,眉毛上扬,嘴角就会拉出这种特别的微笑。“农村种地的乡巴佬,现在却不劳动,倒垃圾都要人家催!”不知为什么,一点小事就会让妈妈向爸爸发很大的脾气。小美很纳闷,“乡巴佬”有什么好笑的? 而爸爸呢,像影子,看得见却抓不到,很不真实。爸爸虽然脾气好,但是很少说话,回家和不回家好像都一样,没有声音。 有一次,爸爸像往常一样,静悄悄坐角落看书。小美实在闲得无聊,决定做个实验。 “爸爸。”她站在另一个墙角叫。爸爸动也没动。 小美站到房间**,“爸——爸——”这次的声音响些,还拖长音。爸爸仍是埋头看书,没有反应。 “乡巴佬!”小美大叫,跳起来蹿到爸爸面前。 “什么?!”爸爸吓了一跳,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书掉到地上。小美咯咯大笑,笑弯了腰,岔了气,便开始打嗝。 爸爸见状,伸手用力抱住小美的双肩,不让她身体随意乱动,并且很严肃地说:“不许调皮!” 小美一惊,又一吓,打嗝立马止住。爸爸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嘿,还真灵。” 小美原以为爸爸生气了,现在知道他这是帮她,便放松下来,从地上捡起书,还给爸爸。 爸爸接过书,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美,“爸爸是乡巴佬呢,有**,我会带你去乡下,你会喜欢的,那里有许多山,望不到边……”爸爸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登上高山,看见蓝天,接着,像是天空飘过一朵厚厚的云,遮住了阳光,他的眼睛又黯淡了,恢复了平时的那种安静和无力。小美望着爸爸,想起刚才自己学妈妈骂“乡巴佬”,突然很懊悔,眼睛便酸了。 有一件事让小美*烦恼,每次妈妈爸爸吵架,好像都和她 有关。 “你下巴有洞,是吧?!”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在厨房吃饭,小美和向东面对面坐着,丽娟炒完*后一个菜,端着碗来到 桌前。 “下巴有洞,是吧?!”丽娟重复了一遍,声音提高了。 小美迟疑着摸摸下巴,没有摸到洞,偷偷看爸爸,他埋头吃饭,没有反应,就小心地把目光转移到妈妈的脸上。妈妈的脸紧绷着,这几天她好像都是这样。其实,这几天小美已经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她觉得自己像大院的看门狗“大将军”,可以闻出人的心思。 “吃口饭一半都漏掉,你自己看看!”丽娟用筷子敲着桌面。 小美低头看,碗下面有一堆饭粒,她赶紧抓起饭粒,往嘴里塞。慌张中,只捡了几颗饭,其余的都被手蹭下桌掉到地上。 “你想做啥?!”丽娟脸铁青了,拿起筷子就打小美的手。 小美“笑”了。 小美知道此时是**不能笑的,但是她无法控制。紧张的时候,她会夸张地“笑”:头一歪,眼睛眯成缝,两个嘴角使劲往上提,拉成一个“U”字,像马戏团小丑脸上画的大嘴。这不是真笑,是自嘲,用滑稽的样子来讨好,是在说:“对不起噢——” 丽娟不明白,她*讨厌小美这样嬉皮笑脸地“笑”,在*不好笑的时候笑。“啪!”丽娟把筷子摔到桌子上,“你给我好好吃饭,如果掉一颗饭,明天就不给你饭吃,让你饿肚子!” 小美垂着眼皮,在丽娟威严的目光下,埋头吃饭,格外小心地用勺子把饭和顺着脸颊滑下的眼泪,一起扒进嘴里。 “她才五岁,不要这样苛刻。”向东说话了。 “那你来管?!”丽娟终于等到向东说话了,她把火力转移到向东身上,“我倒希望你来管管,可是你会来管吗?你有管过吗?她小的时候,你连块尿布都没换过!你关心过她吗?你关心过这个家吗?你关心过我吗?”丽娟停了一下,然后开始重复每次必骂的话,“刘向东,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冷血动物!没良心!畜生!我们一起快十年了,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没良心!连畜生都不如!没良心,你是怎么留在城里的?还不是靠我们家?没有我爸帮你落实工作,不和我结婚,你能留杭州吗?你这个乡巴佬!你算什么?你以为读过大学,就了不起了,乡巴佬就是乡巴佬!……” “我是说她还小,还不懂事。”向东低声地回了一句。 丽娟像被蜇着一样,撕着喉咙喊起来:“什么都不管的东西,轮到你教训我吗!你给我滚!”只见爸爸摇摇头站起来,一推门熟练地消失在走廊上。小美赶快把头埋得更低,害怕妈妈会把她也赶出去。 “刘向东,有种你永远别回来!”丽娟满脸通红,举起手中的饭碗,摔向房门。 碗“砰——”地尖叫一声,碎了,瓷片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