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有顶天酒店(2006) ★从狭小老旧的旅馆到华丽的豪华酒店 ★连续的一景一镜被说成是卖不掉的东西 ★“拍出让全日本观众看得高兴的电影” ◎三谷先生执导的第三部电影大受欢迎。舞台设在华丽的酒店,演员是全明星阵容,相当具有话题性。本作的票房成绩在日本本土电影中也十分突出。 三谷:还在写剧本的时候,我对舞台的想象其实是一个狭小老旧的旅馆。所以就像要拿到小剧场上演的舞台剧一样,我打算起用一班说不上当红但演技**的演员,拍一部虽然朴素但是有意思的作品。就是那种只会去一个电影院做路演宣传的电影,一开始是这种感觉。 ——那后来是怎么变成这么豪华的酒店和演员阵容的呢? 三谷:我一边看着角色一边想每个角色适合的演员,*后发现写下来的好多都是大明星,挨个问了一遍,其中大多数人都接下了邀约,所以才变成了了不得的全明星阵容。因为是这么豪华的阵容来演,所以我就想把背景换成豪华酒店了,这样一来虽然预算肯定多出很多,但是整个企划的规模也比我之前想的那个大多了。 ——说起来这个舞台设定和阵容,比起您的上一部作品可要豪华不少啊。 三谷:前两部导演作品一部改编自舞台剧(《广播时间》),另一部是我自己的体验(《大家的家》),都在我兴趣的延长线上。 《有顶天酒店》却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一部大制作。结果票房成绩十分喜人,我觉得这是决定把《有顶天酒店》拍成全明星大制作的制片人的功劳,就连一些配角和路人角色,他都贯彻了全明星的宗旨,营造出盛大的节日气氛,让整部电影看起来闪闪发光——虽然这和我一贯的风格并不一致。 ◎片名“有顶天酒店”取自两部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黑白电影《大饭店》和《摇摆乐时代》(Swing Time,1936),主角是除夕夜到新年的两小时之间,在阿万蒂酒店(Hotel Avanti)里的人们,整个故事正是参考了《大饭店》的形式。登场人物包括17名酒店工作人员、15位客人、16位艺人(包括乐队),还有8个其他角色(例如脸色苍白的出租车司机),一共56位演员参演。具体角色包括饰演主角酒店副经理的役所广司、服务生香取慎吾、女仆松隆子,客人则有政治家佐藤浩市、演歌歌手西田敏行、出入酒店的妓女筱原凉子,除此之外还有唐泽寿明、津川雅彦、户田惠子、原田美枝子、生濑胜久、伊东四朗、小田切让、角野卓造、麻生久美子、YOU、寺岛进、尖叫的女人高岛彩……光是罗列名字都太长,无法一一列举。总之,各色人等交替出现,或喜或悲或带着某个决定来度过这一年中的*后**。 除夕总有种悲伤的气氛。虽然华丽无比,但又好像要和什么作别,这部华丽的作品里飘着这么一丝淡淡的愁绪。比如香取慎吾扮演的服务生,在除夕这天辞掉了酒店的工作,同时也放弃了音乐的梦想。但因为酒店人手不足,除夕这晚他还是留在酒店帮忙,偶遇了以前同班的女生,在她的鼓励下为这晚住在酒店的**演歌歌手弹唱,并以此为契机重拾音乐之梦。像这样,有人为未来下定决心,有人和过往挥手告别,一个个这样的片段组成了全片。 共有407万人到电影院观看了本片,全日本大概每25个人就有一个贡献了票房(其中应该有很多人看了不止一遍吧)。 ——这部片当时可太红了,红了之后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三谷:从这部片开始,我对电影的看法就变了。前两部片是我觉得拍得高兴就够了,这一部竟然有这么多观众来看,我就想以后能拍出让全日本的观众看得高兴的电影了。 我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东西就用舞台剧来表现,拍成电影的得是能让好多人都觉得有意思的东西。现在的我有机会做这样的工作,必须抓住才行,还有很多兴致勃勃的观众等着呢。在这之后,挑什么题材,选什么演员,都是围绕让观众看得开心这个目的来考虑的。 票房成绩真的不得了,在当时排进了日本国产电影历史票房的前十名。进前十的多是《跳跃大搜查线THE MOVIE》(1998)这样的电视剧剧场版和漫画的剧场版,几乎没什么剧本完全原创的电影。这让我很骄傲。 ——这部片子里也用了不少长镜头,除了导演的工作之外,您好像还负责了剪辑工作? 三谷:虽说有专门的剪辑师,不过现在的日本电影里,导演一般都会参与一部分剪辑工作吧。 ——北野武导演的随笔集里提到,剪辑师跟他抱怨说片子的某一段“不可能这么剪”,他还据理力争了一番。您没有遇到过这种和剪辑师争执的情况吗? 三谷:因为是长镜头嘛,本来就没什么剪辑(笑)。《有顶天酒店》几乎做到了“一景一镜”,所以剪辑师才没什么出场机会,场景和场景间只是机械地连在一起。不过也因为是这样,我才和剪辑师上野聪一有很多讨论(其实是争论啦)。 “不好意思,这个卖不掉。这个不叫电影,不能拿出去见人。” 都被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上野先生很值得信赖,说的话基本都是对的。 “但是我写剧本的时候,脑子里就是这个拍摄手法了。用这个手法拍出来,也把画面拼起来了,就算你跟我说这样卖不出去,我也没办法想出别的形式了。”听了我的意见,上野先生说:“就算是长镜头也能剪,这样片子看起来会更有节奏感。” ——是让不同场次的画面合在一块儿,起到转场的效果吧?比如在第15场戏中间稍微插入第16场戏的画面。 三谷:没错。就是想用这种“与此同时,另一边如何如何”的镜头来把握节奏,不然看起来就不像电影了。但这样一来就跟我想做的东西不是一回事了,所以我甚至想过“管他呢,不是电影就不是电影吧”。 ——一般都是因为剪得太多了,画面都连不到一块儿了才会引起争议,您正好相反,是因为长镜头里的画面太连贯了。 三谷:正是如此。但即便这样,我也不想中途更换拍摄手法。 ——不过这部电影没有“一景一镜”的那种违和感。一向崇拜搞笑艺人的总经理(伊东四朗饰)出于好玩的心态,把来参加除夕演出的艺人的白粉涂在自己脸上,然后发现怎么也弄不掉。在那之后,顶着一张白脸的伊东先生就时不时地露一下脸,然后又迅速躲起来。在长镜头里也穿插着这样的短镜头,所以丝毫不会有不自然的感觉。 三谷:是因为短镜头还挺多的吧。看的时候不会觉得大多数画面都是长镜头拍的。 我之所以执着于使用长镜头,是因为这部电影讲的是发生在除夕夜里两个小时之间的故事,我想让现实的时间和电影里的时间同步,就像纪录片一样。像是偶然把摄影机放进了除夕这天的酒店里,同时拍下酒店里各色人等身上发生的故事。我不想过多地窥探出场角色们的内心世界,所以才不做过多的剪辑,就是把实际出现的东西和发生的事情拍下来,连起来,用到电影里。这才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即使是想着重强调什么的时候也是这么拍吗?比方说想强调一只玻璃杯,一般会剪一个玻璃杯的特写镜头。用长镜头来强调的话,可能就是镜头稍微往玻璃杯的方向靠一靠? 三谷:想**表现某个人物的时候也不会专门给他一个镜头,就是让演员稍微走近摄影机而已,我觉得在这部电影里就应该用这种方法,虽然我觉得其实可以拍得更好啦。 ——我也很喜欢长镜头,长镜头让我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三谷:还有就是看的时候,心情和镜头一样也是连在一起的。镜头一换,注意力可能马上就被带走了,长镜头就不会有这个问题。我之后还会在长镜头上花更多心思。 16 魔幻时刻(2008) ★根据模型写作 ★因为有限制,才能创作 ★“一开始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在建筑物外头用蹦床跳上跳下的佐藤浩市” ◎日落之后,残阳若隐若现、余晖将熄未熄的时分—— 电影术语里把这段极其短暂的时间称作“魔幻时刻”(magic hour)。 影子是拍摄的天敌,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光源消失,所以影子出不来,摄影机可以拍出既非昼又非夜的画面。 三谷:拍《有顶天酒店》之前,我大概是四五年拍一部片。我的本职是编剧,没想过要转行专门当导演,所以觉得按奥运会的节奏来拍片就可以了。 不过,从《有顶天酒店》到下一部《魔幻时刻》的间隔是两年,在那之后也保持着两三年一部片的节奏。感觉在这个节奏下,拍一部片的时候就已经同时在构思下一部片的内容了。 ——这跟《有顶天酒店》的爆红有很大关系吧? 三谷: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不过如果有那种即使知道观众不会买单,也愿意出钱让我拍电影的人的话,我一定会想拍一部“我自己****愿意买单”的作品。拍出来的东西肯定不怎么惹眼吧(笑)。 ◎《魔幻时刻》于2008年6月公映,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守加护”的海边小城,一个名叫备后登的男人(妻夫木聪 饰)和黑帮老大天盐幸之助(西田敏行 饰)的情人高千穗麻里(深津绘里 饰)好上了,他必须找到传说中的杀手富坚,才能挽救自己的性命。但是,他没能找到杀手富坚,反而带回了一个轻佻的不卖座演员村田大树(佐藤浩市 饰),说他就是杀手富坚。原来,备后告诉村田自己在拍一部动作片,想邀请村田演“杀手富坚”这个角色,村田喜出望外地答应了。于是,村田一直被蒙在鼓里,相信那些真正的黑帮都是演员,相信小镇上的建筑都是拍摄地的布景,还相信暗处有摄影机记录下了他的一举一动,所以就把黑帮成员都当成演员对待了。备后在村田和黑帮老大之间来回走动,不断撒谎又一次次圆谎,整个就是一部吵吵闹闹的喜剧。 在作品中使用这种“戏中戏”结构来模糊现实与虚构界线的导演不在少数,但少有人取得成功。即使电影的原著小说是这种设定,但等到搭好布景、找好演员,拍出来一看还是很不自然。我接下来这话可能有点绕:电影里描绘的“真实世界”本来就是人为构造出来的,现在还要往里面加入“戏中戏”这么一个虚构场景,既容易陷入混乱,演员的表演也会动不动变得很夸张。 而且《魔幻时刻》的出场人物众多,人物关系也随着剧情发展愈来愈复杂。我看的时候还一度有过“咦,这里不是乱套了吗?/出纰漏了吗?/前后矛盾了吗?”的担忧(真的有纰漏就不会上映了)。不过,所有的谜团*后都收到了一起,电影里的现实和电影里的电影(这话绕的)都迎来了大团圆的结局。在这部作品里能看到三谷先生对电影的爱。本作也请到了全明星阵容,饰演导演一角的竟然是市川昆导演! 三谷:拍摄时*让我高兴的是市川昆导演愿意参演。上映后*让我高兴的是市川森一先生在《电影旬报》上写了一篇关于《魔幻时刻》的文章。“看这部片的时候,我陷入了一种错觉之中——‘我也想写出这样的剧本。不对,难不成现在正在看的这个原创剧本就是我自己写的吗?’”到目前为止所有关于我的电影的评论中,这是*重要的一句话。 日本的电视剧和电影不都是现实主义的吗?山田太一、向田邦子、桥田寿贺子都是这样,仓本聪稍有点不同。不过电视剧主要还是在描绘现实的东西,市川森一先生却往里面加入了幻想,不是做梦那种幻想,而是把虚构的世界搬进了电视剧之中。 之前聊电视剧的时候我提过的《寂寞的不止你一个》和《城市物语》(日本电视台)也是这样。川谷拓三饰演小教堂里的牧师,桃井熏饰演突然来到教会的夜总会歌手,这是一部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恋爱剧,而这种设定在这之前的日本几乎是没有的。这是以前好莱坞电影的设定,而把它带到日本的正是市川森一先生。我想,正因为《魔幻时刻》是一部把虚构世界搬进现实世界的电影,所以他才会说像“在看自己的作品一样”。我非常欣赏市川先生的幻想世界,所以想在自己的电影里让这个世界继续存在下去。 ——您的剧本中有不少都是把虚构世界搬进了现实世界,不过《魔幻时刻》却是发生在虚构小镇上的完全虚构出来的故事。 三谷:比起被评论家们批评,我还是更想被他们夸一夸的。不过像《魔幻时刻》,还有接下来的《了不起的亡灵》这样加入了幻想元素的作品,虽然观众能接受,但评论家们却丝毫不买账,给《魔幻时刻》好评的就只有市川先生一个人。评论家们好像甚至不允许出现黑帮和幽灵,这接受度可真够低的。 ——这样的话,他们大概就只能接受宫崎骏的动画了。 三谷:拍成动画他们可能就接受了。 ——不过我一直觉得也许没有日本人能拍出像《魔幻时刻》这样的奇幻喜剧。即使有了类似的企划,也可能会被否决,即使没被否决,剧本也可能出现很多漏洞。 三谷:是因为我作为导演的能力还不够好啊。原本应该能拍得更有趣的,但是没有导演愿意接这个剧本,所以我就只好自己拍了。如果我导演的能力再好一些,整部作品的质量也会有所改观。 ——您是如何设计这个剧本的呢? 三谷:这部电影首先确定的是佐藤浩市会参演,而不是一开始就把故事想好了。其实我原本对佐藤先生并不是很感兴趣,看了他在《新选组!》里演的芹泽鸭才惊觉“这是一位好演员啊!”。试着和他交流了一下,发现他为人相当洒脱,也很有幽默感,于是就邀请他演了《有顶天酒店》。他在《有顶天酒店》里的表演也十分有趣,我就想“下次就以这个人为主角来拍一部电影吧!”。所以拍《魔幻时刻》时,我一开始考虑的是让佐藤先生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才能拍出有趣的东西。 只是私底下说说,《魔幻时刻》里那个名叫村田大树的演员和佐藤先生还挺像的(笑)。拍摄的时候我向他提意见时也是,我说“佐藤先生,这句台词不是这样,要多带点怎样怎样的感觉”,他就会回“啊,那样啊,OK”(笑)。很像小孩子,又很不服输。这样的佐藤先生相当有魅力,但世人却不知道他的这一面。这部电影为的就是把他的这一面拿到台前来,这就有了村田大树。 接下来考虑的是让他经历什么样的冒险。其实写剧本的时候都是从这里开始考虑的,不过以往的角色多是虚构的形象,这次我能���接想到“佐藤在建筑物外头用蹦床跳上跳下”的画面,从房间里看出去,他就像在窗户外面时隐时现一样,我很想看到这样的佐藤浩市。 于是我思考的起点就换成了“为什么他会在窗户外面跳上跳下”。让这个画面成立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说起来和考古挖掘的工作挺像的。发觉土壤的表层好像埋着什么东西的碎片,为了搞清是什么,就得挖开旁边的土,然后才惊觉原来刚刚看到的是恐龙的骨头! ——不少小说家也是从脑海里浮现出的画面开始联想的。不过为什么非得是在蹦床上跳上跳下的佐藤浩市呢? 三谷:因为底子还是喜剧吧。之前也说过,我*喜欢冒牌货打倒真家伙的故事。虽然之前已经在《不平凡的勇气》里写过一次了,但还是想亲手再写上一次,所以就有了这个不卖座的演员被卷入黑帮争斗,*后大出风头的故事。 而且,我大学时读过的一则新闻也给了我一些提示。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个黑帮要去敌对的黑帮谈事情,但组员不够,他们就以拍电影为名,把前来试镜的演员当成组员带了过去。结果伪装被前来应聘的演员拆穿了,计划宣告失败,但我却一直觉得“这件事也太有意思了”。拍摄之前我还想把新闻再找出来看看,不过没找到。但是它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想把它拍出来。《魔幻时刻》的原点就是这则新闻。 还有拍《有顶天酒店》时合作的美术指导种田阳平先生。我一开始设想的舞台是便宜的旅馆,但在和种田先生讨论的过程中,这个旅馆渐渐膨胀,有旧馆、新馆、连廊等等,一下子就膨胀成了大酒店。我一边看着种田先生制作的模型,一边思考“在这个酒店里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一边重新推敲情节。然后反过来请种田先生看着情节再推敲舞台设定,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完成整个故事。也就是说,我是照着舞台设定在写剧本的(笑)。 《有顶天酒店》完整造出了一个酒店,所以就想试着在《魔幻时刻》里完整造出一个海边小城,小城的名字“守加护”是芝加哥的谐音。看着种田先生画的海边小城平面图,我浮想联翩:这里是剧场,对面是黑帮老大的事务所。种田先生把我的设想画到图纸上,我又开始想象不卖座的演员佐藤浩市突然闯进这座小城时,会有什么样的故事等待着他。我的思考总是和美术指导的模型和画稿步调一致,所以说这次是照着模型在写剧本的。 ——也就是说,一开始是没有剧本的? 三谷:一开始只有一些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画面,我把这些画面口述给种田先生,他画下来。这种创作方法也沿用到了《了不起的亡灵》里。 ——《魔幻时刻》和《了不起的亡灵》里都包含谜团,后面必须给圆上才行,这也是后来才构思的吗? 三谷:*后必须有一次微调来让谜团都圆上,不过在那之前主要都是“发掘”的工作。 “想让佐藤浩市在建筑物窗边的蹦床上跳上跳下”是一件道具。 “以前读过的有趣新闻”是一件道具。“种田先生的模型”又是一件道具。这些道具*终连成一条线。 我觉得我不是在创造什么东西,而是不断地去接近一些已经存在的东西。 ——慢慢靠近被埋没的东西的感觉? 三谷:就好像有人跟我说“你用这三件道具去写一个有趣的故事吧”,于是我就试着去寻找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一样。 ——您是那种会根据不同的前提条件去找到想写的故事的作家欸。 三谷:应该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完全不适合写小说,因为小说“怎么都行”,太自由了,写多长都行。但电影再长也就两个小时多一点,电视剧则因为要插入广告,所以必须把一集分成三四个部分。正因为有这样那样的限制,我才能创作。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有这种感觉了。 ——限制型作家。 三谷:大概吧。 ◎三谷先生下一部作品的幻想色彩就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