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她醒来了。 黑暗中,她摸索着找到手机,下午三点五十五分。随手关掉手机中的闹铃,不然过五分钟手机便会响个不停。其实,多年来生物钟早已形成,基本无须闹铃,但她觉得,还是定个时比较保险些,说不定哪天就睡过头了。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拉开窗帘,一团光亮倏地钻进了屋子,不是那种明晃晃的亮,就像傍晚乍黑还明时候,昏黄的、迷离的那种光线。 窗外,小雨依旧淅淅沥沥,下得缠绵悱恻。绍兴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雨水丰沛,冬天鲜少有阳光灿烂的日子。 利索地换好衣服,浅驼色的毛衣,黑色的加绒牛仔裤,套上一件厚厚的棕色面包款羽绒服,软软的,像钻进了棉花被。冬天,她特别偏爱大地色系的衣服,看起来温暖又舒服。 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穿鞋子,鞋柜对面的镜子里,映出一张乖巧可人的女孩儿的脸。 “年年,你要走啦?”隔壁房间的门开了,她的合租室友铃兰眯着惺忪的睡眼,探出身来。小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加菲猫图案的厚绒家居服里,看起来有点滑稽。 “嗯,你好好休息哦,下雨,也别出去了,晚饭自己做点面条。”她叮嘱着,出了门。 一阵寒意扑面而来。江南冬天的冷,和北方不一样。若以温度衡量的话,相比北方零下几十度的天寒地冻,这里的冬天简直不能叫冬天。可就是这样的湿冷,像温水煮青蛙,披着温柔的外衣,一不小心就侵入了五脏六腑,寒彻骨髓。 她不自觉地缩紧了身子。 雨更大了。 雨丝将昏黄的天穹和地面连接起来,天地间一片混沌,空旷之处,竟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更分不清此时是昼,还是夜。 一瞬间,她感到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恍惚。 拐过小区的两个弯,走进熟悉的弄堂,她才有了遁入红尘的真实感。 这条弄堂叫马弄,位于古城的**地段,其实就是居民区中间的小路,两辆小车刚可以交会而过的宽度,长度,目测也就四百米左右。可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弄堂,却十分繁华,大江南北的餐饮店密密麻麻地排布着,理发店、足浴店、便利店、水果店、服装店、小旅馆、洗衣店等夹杂其中,水果店旁边还有一个幼儿园,时不时传出稚嫩可爱的欢笑声和歌声。 她刚来绍兴打工时,就看中了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租也不算太贵。六十平米的公寓,她和同事铃兰合租,一人一个卧室。两个女孩子,彼此照应,很大程度上也可以排解身在异乡的寂寞。 这个时间点,是马弄**中热闹的时候。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来幼儿园接小孩子的家长,下了班匆匆赶路的白领丽人,来觅食的附近居民和外地游客,忙碌周旋的餐饮店的伙计们,站在门口招揽着来往行人的店主们,笑声、骂声、吆喝声、交谈声充溢着整条弄堂。而热闹中“有味”的莫过于美食:酱爆、油 煎、蒸炖,辣的、咸的、甜的…… 人影攒动,声色飘浮,车水马龙,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她加快脚步到了“烦恼丝”。 “烦恼丝”是她常去的一家理发店,规模不大,价格亲民,在马弄经营了很多年依然屹立不倒。 室内空调打得很热,与室外仿佛两个季节。她脱下外套,杜越生马上接了过去,整整齐齐地放置好。 杜越生是店内三个理发师之一,剃个小平头,个子不高,穿衣中规中矩,永远干干净净的。年年的头发,一直都是他来打理。 他在绍兴出生,父母年轻时就从老家湖北到绍兴打工,随后有了他,因绍兴古代为越国领地,故取名越生。这名字原本倒也没啥新奇之处,但跟了“杜” 姓,与乱世枭雄杜月笙的名字谐音,就让人过耳不忘了。 如今,父母已叶落归根,他却执意在绍兴留下。入理发行业快十年,他在圈内已小有名气,当然,名字功不可没。 除了铃兰,杜越生是年年在绍兴熟悉的人。 洗完头,坐定,像往常一样,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这次读的什么书?”杜越生问。 “严歌苓的《扶桑》。”她头也不抬,“讲一个在美国的中国妓女的故事。” “哦。”杜越生熟练地吹着头发。 年年的发型,清汤挂面不曾变过,不需要费多少心思,吹干即可。 自此,再无交流。她安静地看书,他专注地吹发。 这个女孩子,话很少,面容永远是恬淡的,笑起来也是浅浅的,点到即止,看不出忧郁,也看不出欢愉,平静得仿佛世间的悲喜都与之无关。 他次见她,还是两年前的夏至。 她穿了一件米色的T恤,下面一条藏青色棉布碎花裙,皎洁的脸上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细细的胳膊上戴着一串桃木手链,形状很奇怪,像鸟类的尾巴。 理发的时候,其他人都在玩手机,她却捧着一本书,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瞄了一眼她看的书,书名叫《追风筝的人》。 剪完头发,她很满意他的技术,办了一张卡,填写个人资料的时候,名字那一栏,她端端正正写下:向年年。 “向年年,你叫年年?”他好奇地问。 “是的。”她微微一笑。 他记住了,这个文静、神秘,爱看书的,叫年年的女孩。 此后,她每次来,必定都找他。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生的默契。哪怕并无过多交流,那种洋溢在两个人之间的心有灵犀的感觉,让气氛显得静谧又和谐。 好几次,他都想问她是做什么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看起来,像个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可是,从她每次来的时间看,又不像朝九晚五的工薪一族。 她一般都是下午四点多过来,这个点,是店内忙碌的时候,那些赶夜场的或者从事某种特殊职业的姑娘,都齐刷刷地在这时出来做头发。她们大多浓妆艳抹,穿着性感,做头发时,偶尔会忍不住抽根烟,和理发师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她和她们来的时间一样,可模样、谈吐、举止明显和她们不一样。 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孩。 可能是开网店的吧。他猜想。 “正月初二到初七,我回老家,不在店里。”吹完了头发,他随口提醒她。 她穿好羽绒服,悠悠说:“没事,我也回家。” “你老家远吗?” “闽南。”她言简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