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家旧事 在艾城的下游,修河与潦河交汇,其北岸有一个横渡埠头。相传,埠头早由涂姓人开设,故叫涂家埠。修河、潦河流域盛产毛竹木材,从修水、武宁和奉新、安义等地的物资要运往外地,涂家埠是必经或休整的地方。每当丰水季节,上游的毛竹木材被扎成排,顺流而下,帆樯林立,集聚在涂家埠,然后至吴城进入鄱阳湖,再去四面八方。 早在明代,涂家埠已形成街市。随着商务的日益繁荣,逐渐成为一座繁华的集镇,尤其是南浔铁路的建成,一座铁桥横跨两岸,并在北岸设立了涂家埠火车站。水路和铁路在此交汇,它便成为一个重要的交通军事要冲。虽然当时涂家埠不是县城,但其繁荣程度却超过了离它二十余里开外的县署所在地艾城。 涂家埠商铺林立,市场繁荣。南杂百货、作坊旅店比比皆是,青楼烟馆、饭庄酒肆处处可见。三教九流,人来人往;富商巨贾,流连其间。整个集镇人头攒动,喧嚣热闹,人称花花世界。它共有九条麻石街道,纵横交错,彼此相通,其中王家街口与淳湖王村仅一河之隔。河面并不宽,是修河的一条分支,两岸设有渡口,摆渡船只来往穿梭,十分繁忙。 淳湖初名为莼湖,因周边的湖塘里生长着一种可口的莼菜而得名。后来,因谐音被读书人改为淳湖,寓意这里的人淳朴敦厚。 淳湖地处于九合圩,圩内土地肥沃,塘渠交错,水源丰沛,是一个富庶的鱼米之乡,也因紧靠繁华的涂家埠,使之交**利,信息灵通,而王村更是得天独厚。 淳湖王村因村民大多为王姓而得名。据王氏家谱记载:淳湖王村属琅琊王氏,唐朝诗人刘禹锡笔下有一千古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个“王”就是“琅琊王”。据说,琅琊六十一世祖王悦由山东临沂县迁至江西德安(也有说是福建闽南王迁址湖口,再到德安);后由六十八世祖王均郁在明朝嘉靖年间,由德安县迁至建昌县的长亭铺,逐又分出两支。一支迁址新建县;另一支搬到了淳湖,到了王济兼的父亲王兆钧已是琅琊八十一世了。 数百年来,淳湖王氏繁衍生息,尊奉王均郁为一世祖,且开枝散叶,一代代兴衰起伏,生生不息。 王兆钧是均郁公的十四世孙。其父王作震兄弟六个,但他只生了兆钧一子,家境贫寒,且过早离世,没有给王兆钧留下半点家业。王兆钧成人后,更是穷困潦倒,在码头上做一名撑船佬,自己没有船,替别人跑江湖。无船可撑的时候,打打零工,有时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但他身**壮,相貌俊朗,为人诚实,勤快聪明。 有一次,王兆钧帮本乡青墅村的蔡举人家搬运货物。他本分老实,手脚麻利,被蔡举人的小妾瓶儿看中了,想留他在蔡家做长工。瓶儿还使了一个小计,故意将一块银锭丢放在他能看见的地上,王兆钧捡起来毫不犹豫地递还给主人,这让瓶儿十分满意。 蔡举人六十多岁了,年事已高。他曾经讨了三个老婆都没有生育,并且娶一个死一个,均先他而去。村里人都说,蔡举人的命太硬,不但克死自己的女人,还把自家的近亲属都克死了。他不仅没有后人,连亲戚也没有,以致一些远房亲都不敢与他来往,家里只剩下钱财。后来,蔡举人在涂家埠的青楼里赎了风尘女子瓶儿为妾。 走进蔡家的门,瓶儿已三十来岁了,徐娘半老,然风韵犹存。她早听说过蔡举人命硬的传言,但并不在乎,只要有人肯养她就行。蔡举人赎瓶儿的目的,并不是要瓶儿给自己带来风花雪月,也不指望生儿育女,只想身边有个人照料自己,陪着说说话,增添点家里的人气味,夏天有人扇扇,冬日有人暖被窝,打发晚年的寂寞时光。 瓶儿从良之后,一改在青楼里的轻浮散懒,一心想好生过日子。她性情温柔,善解人意,把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蔡举人很是满意。只是家中没有男劳力,不少重活做不了,甚至半夜三更卧室外有什么动静,都不敢开门去查看,家里被偷的事也时有发生,所以,瓶儿提出让王兆钧留下来当长工,蔡举人就满口答应了。 王兆钧三十多岁还没成家。他一听说有这样一个稳定的归宿,自然求之不得。于是,干活、护院,他十分勤快卖力,深得东家的喜欢。 三年后,蔡举人一病不起。他把瓶儿单独叫到床前,嘱咐说:“看样子我的大限已到,有些事我要交代一下,我死后,这家里的财产全归你,我没有亲属后人,不会有人与你争夺,只求你把我的后事做得风光一点,想办法请村里的人送我上山,但有一件事你千万记住,不要在我棺材里放金银财宝和值钱的东西,否则盗墓贼不会让我安息的,要让全村人都知道,我棺材里是干干净净的。” “老爷,你病会好的。”瓶儿眼泪兮兮地安慰道,见蔡举人闭着眼睛无力地摇摇头,又补充说,“要是真的有那么**,我一定按老爷吩咐的办,请老爷放心!” 瓶儿说得很真诚,伤心地抽泣起来。蔡举人得到瓶儿的承诺感到十分欣慰。这些年来,瓶儿对他照顾有加,他对瓶儿的为人品行也有所了解,相信她能说到做到。于是,蔡举人吃力地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份财产清单递给瓶儿,告诉她金银钱币和地契藏放的地方,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自己人生后的这位红颜,那曾经紧握着的拳头终于慢慢松开,撒手而去。 出殡那天,瓶儿俨然是一家之主,里里外外的事都由她定夺。王兆钧听从吩咐,跑前跑后,把事情做得条理分明。瓶儿按蔡举人的临终嘱咐,要让村里人都知道,棺材里是干干净净的,除了垫盖的新棉被外,没有放任何值钱的东西。入殓时,她故意叫人不要马上盖棺材,敞开着做了三天三夜的道事,直到有人告诉她,有几个陌生人在棺材边转悠。她故意对着众人大声说:“老爷反复嘱咐我,不要在寿材里放值钱的东西,一个铜板都不许放,再检查一次,没有就上盖板了。”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钉上了棺材板盖。 瓶儿派出两拨人去买雨伞,几乎把艾城和涂家埠集市上的雨伞都买空了,并把伞运放在墓地旁,由王兆钧负责看管,分发给前来送葬的村民。村里人听说送葬到墓地就可以领伞,且一人一把,于是全村人都出动了,大家扶老携幼,像死了至亲一样,甚至有不少邻村的人,自称是蔡举人的生前好友,也加入了长长的送葬队伍。 一路上,哀乐声声,纸钱飞扬。每经过一个路口都鞭炮齐鸣,留下一片片火红的纸屑与袅袅硝烟,只是没有哭声,不过这时即使有,也会被这响亮的吹吹打打声和鞭炮声吞没。整个葬礼极为隆重,尤其是一个没有后嗣的葬礼,能办成如此轰轰烈烈是村里****的。这完全达到了蔡举人说的风光,甚至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村里人一下子改变了对瓶儿的看法,都说这个风尘女子有情有义。 办完丧事后,瓶儿把王兆钧叫到跟前,平静地说:“这些年你在蔡家任劳任怨,确实辛苦了,特别是这几天跟自己家里办事一样卖力,老爷的在天之灵会感激你的。现在老爷不在了,你我孤男寡女,本也可以成为一家人,自我次见到你便有好感,但我从小落入风尘,没有了生育能力,不能误你前程。老爷临走前把家产交给了我,我想分你一些,你回淳湖买些田地,娶一个能勤俭持家的女子成家立业,今后你我不必相见,望多做善事,如缘分未尽,临了之前,互看一眼便可。”说着,瓶儿领着王兆钧来到内室,打开一个大柜子,里面有一个用粗布盖住的箩筐。她对兆钧说:“把箩筐搬出来。” 王兆钧上前用手试了一下,沉甸甸的,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箩筐搬到房间**,不由好奇地问:“什么东西?这么重!” “你掀开看看。”瓶儿倚在房门旁笑道。 王兆钧慢慢地掀起盖布,一层又一层,后露出亮闪闪的一大筐银圆宝,不由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这些都是给你的。”瓶儿轻声地说,语气却很坚定。 王兆钧一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语无伦次:“不敢要,这么多,不能要。” 瓶儿的脸上浮现出女性特有的温柔,笑道:“我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我一个孤寡女人,这些钱放在这里也不**,弄不好还会惹来杀身之祸,也用不着,你拿去可以改变家运,三十多岁了,再不成家,这一辈子就废了。” “那你要留一些。”王兆钧真诚地说。 “我自然会留一些,加上每年有田地租金,足够了。”瓶儿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王兆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感恩不尽地说:“大恩不言谢,太太的恩情,兆钧永世不忘。” “等你娶了媳妇,什么都会忘记的。”瓶儿笑了笑,搀扶起眼前这位不知所措的大男人,尔后嘱咐说,“今晚我们吃一餐告别饭,等天黑了,你再把它挑回家,千万小心,别让人看见里面的东西。” 那天晚上,王兆钧把一箩筐银圆宝分放在两个篮子里挑回家。回到家中,整整一宿没有合眼。他从激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反复打自己的脸,问是不是在做梦?王兆钧从恍惚中清醒后,连夜在床头边挖了一个地洞,把财宝埋在地下,然后将一个大米缸放在上面抹去新土,直到看不出半点痕迹,才放心睡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兆钧不敢离开屋子,待到自己的心境平静得和周边环境一样,才敢锁上门外出办事,但是每次出门都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返回。从此,他的命运开始发生巨大的改变。 王兆钧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为不让别人看出他一夜暴富的痕迹。他先办了一家染布坊,即使在业务淡季,也对外声称生意兴隆;然后娶了郑氏为妻,不动声色地建造房屋、买田置地。 郑氏是一个“摔一跤也要扯把草”的女人,贤惠勤快,节俭持家。她刚嫁入王家,染布坊还在创业初期,尽管王兆钧地下的家底雄厚,但染布坊只请了一个帮手。夫妻俩起早贪黑,亲力亲为。每天天蒙蒙亮,两人就起床了,郑氏煮饭,兆钧劈柴担水。那时的染布坊还没有迁至后来成规模生产的鸭公塘,只在自家院子里砌了一个大灶,竖起几排晾晒布匹的架子。 早饭前,王兆钧在院子里烧好几大锅热水,尔后把颜料倒入大锅里,继续加温、搅拌,使颜料充分溶解成为染液。吃完早饭后,雇请的伙计才从自己家里走来。郑氏把厨房里的事一做完,就立即撸起袖子帮丈夫打下手,把大锅里的染液,一勺一勺地舀入染缸。王兆钧则小心翼翼地将要染的白布放入缸里,用木棒均匀而有节奏地搅拌。这一步为关键,直接影响染布质量的好坏,因此,王兆钧要亲自把关。然后,与请来的伙计一起捞起缸里的布匹,绞干染液,扔进箩筐里,再挑到门口池塘清洗干净。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院子里的布架上,便挂满了染了颜色的布匹。 染液浸泡的皮肤很难洗干净,王兆钧夫妻的手长年不是黑色,就是青色的。直到把染布坊扩大规模,搬到了涂家埠的鸭公塘旁,雇佣了一批专业工人,王兆钧只需要背着手在场区里转悠,郑氏也开始被人伺候起来,夫妻俩的手才渐渐恢复正常。 郑氏为王兆钧生了六子一女,为世字辈,其中幼子世守夭折,故分出五房。一房世官,由于无后,五弟世厚把长孙书帅过继给他为孙;二房世宽(济兼),生四子三女——经畲(耕心)、经鸾、经菑(琴心)、经凤、经亩(会心)、经燕(翼心)、经畯;三房世原(伯兼),生四子——经谐(明心)、经畴、经中(秋心)、经周;四房世容(德兼),生二子——经常(枕心)、经棠(环心);五房世厚(善兼),生一子——经盘(乐心)。另有一女,嫁给了马湾的大财主皮家的公子皮顺山。可谓子孙满堂,人丁兴旺。 王兆钧没有什么文化,却非常注重王家子弟的教育。子孙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二济兼、老四德兼均考取了秀才,到了第三代家运更加兴旺,人才辈出,以致王家在清末、民国时期成为全县有势力的家族,人们都尊称他为兆钧公。 那时的兆钧公几乎成为淳湖王村的代名词,村里村外的人已不再叫淳湖王村了,而改称淳湖王家。不过,王家为兴旺的时期,还是在王兆钧去世之后。 王兆钧饮水思源,常怀感恩之心,一直不忘当年瓶儿嘱咐自己“多做善事”的话。他经常修桥铺路,挖池清塘,方便村民,到了晚年,更是积极义捐。科举考试废除后,新式学堂兴起,他牵头出资兴办教育,号召父老乡亲送子读书,不仅使有钱人的子弟能读书,而且也让那些想读书的穷人孩子读得起书。他的义举得到乡亲们的广泛称颂,也受到了县府的肯定和表彰,以致后来王家家运兴旺,乡里百姓都说,这是兆钧公积德行善的结果。 晚年的王兆钧更加注重自己的名声,他希望自己能获得更高层次的嘉奖,以求百世流芳。当时,他的长孙王耕心在省政府教育厅任职,经过耕心的运作,终于在他去世的前夕,获得了民国大总统黎元洪的嘉奖,并授匾表彰。那块牌匾有黎元洪亲手书写的“敬教劝学”四个大字,由省政府精心制作好,派人会同当地政府一起送到王家。 这时的建昌县已在三年前改为永修县了,南浔铁路刚刚竣工不久,省府官员来涂家埠可以乘坐火车。那天,县长潘美裕早早地率众人在车站迎接,然后敲锣打鼓直接把牌匾送到淳湖王家。 这是王兆钧一生中为荣耀的**。从涂家埠火车站到淳湖王家要穿过整个涂家埠集镇,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长六尺、宽二尺八的红木牌匾由两个年轻人抬着招摇过市,其后是一支长长的送匾队伍,省府官员和县长坐在轿子里,其他人前后簇拥着。街道两边商铺里的人纷纷跑出门看热闹。 黎元洪题写的牌匾 当送匾牌的队伍进村时,王兆钧被家人搀扶着站在大门口亲自迎接,省府官员和县长早早地下了轿,走在队伍的前面,见到兆钧公急忙上前拱手祝贺。长孙王耕心在爷爷身边为其一一介绍,然后把客人引进布置一新的厅堂。兆钧公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嘱咐家人把所有来客招待好。送匾的锣鼓队在院子里余兴未尽地敲打着,全村男女老少都过来看热闹。那金光闪闪的匾牌放在院子里供人欣赏,大家见了王家人都说着恭喜的话,赞赏王家功德无量,是积善之家。 这时,有一位乞丐模样的老太婆,手持拐棍站在院子里,举止有些疯癫,大声嚷嚷着:“行善之德,天知地知,何必人人皆知。” 王家人见这老太婆言语失当,立即上前拿出铜板劝其离开。老太婆大笑道:“这几个铜板就想打发我,让王兆钧出来见我。” 王家人不乐意了,喝道:“王兆钧也是你叫的,疯老婆子不要太过分了。” “王兆钧,快出来!”老太婆对着屋里大声喊叫。 有人立即跑到厅堂悄悄告诉兆钧公,说外面有一位老太婆闹事,非要见您。王兆钧一惊,故作镇静地与客人们打了个招呼,急忙走到前院,看见家人正与一位老女人拉扯。兆钧公大声喝住家人住手。 老太婆慢慢转过身子,看见一位白发老人,一身荣华富贵的样子站在门口,立即变得严肃起来。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王兆钧,好像要从他身上找出某些遥远的记忆。王兆钧已认出了眼前这位披头散发的落魄女人,急忙走上前,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句:“瓶儿太太!” 瓶儿眼睛湿润了,强露笑脸说:“谢谢你还认得出我,当年没看错你。” “快里面请!”王兆钧急忙上前,拉着瓶儿的衣服热情地说。 瓶儿摆摆手,要往外走,边走边说:“互看一眼便可,各自保重吧!” 瓶儿谁也拦不住地走了,兆钧公只好目送她离去的背影。这时,兆钧公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叫管家细毛拿一袋银圆赶送过去。不一会儿,细毛跑回来说,老太太怎么也不肯收,说用不了啦,后来她又说:“如果你家老爷实在要给,那就让他明天派人送到我住处吧。” 兆钧公听了心里十分惭愧。这几十年来,只顾自己发家致富,与瓶儿几乎失去了联系,也没有主动去打听她的消息,甚至基本上忘了这个人。如今看到恩人沦为乞丐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刚才自己贸然送钱,确有施舍的意味。他越想心情越郁闷,渐渐感到有些头昏眼花,身体乏力,只想上床睡一觉。 家人都感到奇怪,刚才老太爷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不舒服啦。王济兼来到床边问安,老人交代说:“你明天备一份重礼,带着细毛去青墅蔡家看望瓶儿太太,礼数要到位,她是王家的恩人。” 第二天,王济兼备好礼物和钱,带着细毛来到青墅村,找到了当年蔡举人的家。细毛上前“啪啪”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位壮汉问找谁?细毛说找瓶儿太太。那人说这里没有瓶儿太太。王济兼忙问:“这不是过去蔡举人家吗?” 壮汉一听就明白了,指着不远处说:“哦,你说烟枪婆啊,她搬到那里去了。” 壮汉见王济兼有些困惑,便解释道:“这里原来是她的,几年前就卖给我们了。” “她怎么叫烟枪婆?”细毛不解地问。 “吸大烟,把家产都败光了,村里人都叫她烟枪婆。”壮汉说,“但老人为人很好,据说有钱的时候,经常救济别人,村里人都得过她的好处,所以她没有饭吃的时候,时常有人送去。” 壮汉看王济兼一副绅士打扮,猜测是有身份的人,便主动说:“我带你们去。” 他们拐弯抹角,很快走到一间低矮茅草屋前,壮汉对里面喊道:“烟枪婆,来客人啦!” 壮汉连喊了几声,屋里都没有动静。壮汉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是虚掩着的,屋里光线暗淡,有一股浓浓的烟味。王济兼适应了一下光线,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壮汉上前又叫了一声,仍没有答应。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壮汉推了推床上的人,把手背放在她鼻孔前,发现没有了气息,说了一句:“��了?” 壮汉掀开老人的被子,只见她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笔直地躺着。床头边放着一把鸦片烟枪,里面装着还没有吸完的鸦片。老人的样子很安详,王济兼估计是吸食鸦片过量而亡。 王济兼叫细毛立即回家给父亲报信,并嘱咐带几个人过来帮着料理后事,自己留在村里,与村里有威望的长老商量如何操办。 兆钧公听了细毛的报告伤心而泣,忽然明白:原来昨天瓶儿上门是为了和自己见后一面。这时,他想起了当年瓶儿跟自己说的那一句话:如缘分未尽,临了之前,互看一眼便可。兆钧公后悔不已,昨天没能听出瓶儿的意思,越想越感到自责,又问细毛瓶儿太太昨天还讲了什么话。细毛把昨天瓶儿的事,又从头到尾详细地重复了一遍。当细毛讲到瓶儿说“行善之德,天知地知,何必人人皆知”时,兆钧公幡然醒悟,内心惭愧不已,不由老泪横流,泪水像山洪暴发一样滚落下来,冲刷着脸上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地对细毛说:“把那块匾牌扛到瓶儿太太的墓前烧掉。” “老太爷,您这是?”细毛一脸困惑,又不敢多问。 “照我说的去做!”兆钧公态度坚决地大声喝道。 细毛以为老太爷是悲伤过头,脑子糊涂了,急忙把在家的几位老爷请到太老爷床前。老太爷见几个儿子都过来了,平静地说:“有些事我们做过头了,把那块匾牌烧了吧!瓶儿太太说得对,行善之德,天知地知,无须人人皆知。她让我猛然醒悟啊,以后你们为人做事要举一反三,切记在心!” 子孙们都觉得可惜,但知道老太爷的脾气,任何劝说都是没有用的,只有服从执行。细毛用白布裹着匾牌让人抬着,领着一帮家丁赶往青墅村,按老太爷嘱咐厚葬了瓶儿太太,并在她的墓前把匾牌劈开烧了,火光冲天,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久,王兆钧也病倒了。他预感自己来日不多,拉着妻子郑氏的手依依不舍,反复嘱咐儿子们要孝顺母亲,并把家里的事与子女一一做了交代。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他寿终正寝,安详离世。 兆钧公的丧事是淳湖有史以来为隆重的。王家兄弟请来了大果寺的方丈昌桂法师来做法事。大和尚带着众僧人敲着木鱼为兆钧公超度了三天三夜,诵经念佛,老母亲却有怨言。 郑氏很早就信了天主教,丈夫生前虽然没有正式入教接受洗礼,但跟着郑氏去过好几次教堂,做过礼拜,与亨利神父也有交集。她觉得丈夫的葬礼,应该请神父来主持祷告,她和信教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唱葬歌,希望丈夫去天堂等自己,而不是到西方极乐世界。 然而,儿子们没有按母亲的意愿去做,尽管他们在父亲临终前答应要孝顺母亲,但这件事上却没有顺从,认为父亲平日里信佛,虽没有皈依,但也没有接受过洗礼,不能按天主教仪式来。老母亲哭诉道,如果这样,她就无法与丈夫在天堂里团圆了。亨利听说此事,后悔当初没有努力说服王兆钧接受洗礼,感觉这回自己输给了昌桂法师。 看到老母亲闷闷不乐,嘴里唠唠叨叨地表达不满,王济兼也想过法事和祈祷一起做,但想起早年和尚与神父对簿公堂的事,便慎重地询问昌桂法师,如此可否?和尚微微一笑:“让释迦牟尼和上帝同时来接引令尊,这不是为难逝者吗?” 王济兼听罢,只得放弃,回过头与老母亲再三解释,说西方极乐世界和天堂是同一个地方,不信可以去问昌桂法师和亨利神父。郑氏年事已高,擦了擦眼泪,不再坚持了。 王济兼担心老母亲真的会去问,便先事与和尚、神父都通了气,希望两位帮他共同安抚老母亲,圆一下他的说法,说这也是修行人的善举!碍于王家的面子,昌桂法师和亨利神父终于这件事情上达成共识。半年后,郑氏去了天堂,只是不知道找到了自己的丈夫没有。 从此,王家的重担落到了王济兼兄弟们身上。五个兄弟性格各异,家业和威望也不一,其中以济兼和德兼的影响力为大,所以,淳湖王家的事基本上由老二、老四兄弟俩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