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在马路那边凄厉地嘶啸而过,虽已是司空见惯,但仍给这1932 年暮春的夜上海平添些许阴森之气。相邻法租界的“精精食堂”餐馆,二楼的一个雅间里,灯影幢幢,几个围桌而坐压低声音交谈的年轻人,都是四川口音。 随着匆忙的脚步声响,胖脸上总泛动几分油光光笑意的餐馆老板张述成进来,随手关上房间门。“和事佬,等你等得口水流进黄浦江,”面容清癯的涂卫克夸张地冲一盘凉拌 海蜇丝抽动几下鼻子:“你闻闻,这道大菜都冷得有腥味啦。”张述成歉意地坐下 , 解释是杨树浦发电厂有几个工会领头人,在下面包房向组织汇报情况,未散之前他不敢离开店堂。 “辛苦了,我们的大掌柜。”谭佑铭点点头以示慰问。 这个仪态沉静的聚会召集人,眉宇间溢漾着几分灵动神韵。他当初瞒着家人考取上海新华艺专学国画,却很快将青春才情转投另一种奋斗,现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团组织负责人,常常感慨纵成为丹青大家也改变不了黑暗社会,在**中国做战士不比泼墨生涯更有济世意义? 张述成冲右边那方正脸膛、敦笃壮实颇有几分孔武之气的邻座扬扬下巴,说更辛苦的是今天的主角赵唯,明天就要买舟西上回四��云阳。 “主角?少灌迷魂汤,”赵唯大大咧咧地挥挥手,“鄙人仅仅配角一个。” 此话怎讲?张述成一愣。 “这还用说?让我回老家搞钱,还不是为了你这餐馆把生意做得更大?”赵唯带有磁性的声音虽然放得很轻,但仍显得中气十足嗡嗡有回响。 “哈哈,说到底我们都是配角,一群跑龙套的。”留着小分头的陶訚自觉没关好嗓门,连忙吐吐舌头哑声低语,说他张老板这个红色掌柜,也是在为革命挣红心钱嘛。 张述成摇摇头,说硬要叫我掌柜,其实你们哪个不是股东?开这个餐馆大家都掏了腰包的。涂卫克一脸苦相,直言他现在阮囊羞涩,再也掏不出子儿来了,老爷子嫌他在外面一直伸手要钱,又没见有利可图,都断供啦。 说到有利可图,谭佑铭深邃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视一圈:“如果我们也叫股东,相信大家都不是为了分红利吧?” 赵唯浓眉一扬,辩称肯定会图红利,要不,我们随时准备把身家性命都投进去,那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见一众小老乡惊讶地盯住自己,赵唯瞪圆眼睛:“看啥子看?**强大百姓幸福,不是丰厚的大红利?你们不图这个,图啥?”众兄弟乐了。 这精精食堂,是上海党组织为联络各界进步人士所开设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为进一步扩大经营规模增强影响力,同时为斗争活动增加财源,组织上决定赵唯赶回老家筹措经费。今天来为赵唯饯行的几个川东云阳老乡,也都是当初为求学或者为谋前途来上海,然后相继加入了党组织并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 “来来来,本掌柜略备薄酒,为我们赵大侠壮壮行色。”张述成举杯。一直没吭声戴金丝眼镜的何元孝,俯身检阅般将桌上巡视研究一番,皱皱眉头,“你这怪难喝的沪东土酒确实太薄,这菜也不丰厚,壮个啥呀?” 桌上委实只有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外加一碟油酥花生米。大家都知道他爱开玩笑,本不在意,何况如今这帮所谓的富家公子哥儿,都懂得为了革命事业每个铜板都要尽量省下来。没想涂卫克也作深沉状长叹一声帮腔:“也是哈,看看,看看,在座的哪个不是剥削家庭子弟?本应该大鱼大肉侍候少爷们啊,我的张老板,不说满席山珍海味,至少有碗家乡的云阳包面嘛,啧啧啧,你也太朴素了,难道这艰苦朴素是你的**本色?”笑声中大家开怀畅饮。也是,都是富家子弟,要不,怎有机会上学读书接受进步思想,并来这号称东方巴黎的大上海寻求一展人生宏图呢? 谭佑铭抿抿嘴唇,似在回味,感叹这帮小老乡投身革命,并非是被官府恶霸压迫得走投无路的自发造反者,而是在经历痛苦的徘徊摸索之后,自觉地集合在真理的旗帜下。陶訚把玩着手中酒杯,也慷慨陈词—仅仅为自己锦衣玉食,人生还有何价值意义?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能忍看天下不公苍生苦难?先贤都崇尚忧国忧民的高远情怀,何况在这个黑暗腐朽的社会,我们这些受新文化熏陶的新青年,岂能麻木不仁?每次聚会,都是他们指点江山抒纡情怀的平台。何元孝冲窗外闪烁的霓虹扬扬下巴—十里洋场,冒险家的乐园,可也是中国革命的熔炉。来上海后,我们的眼界不也更开阔了? 张述成警惕地看一眼房门,拎起酒壶绕到赵唯身边,戏说:“这次回农坝家里筹款,恐怕又得让你父颜大怒吧?” 陶訚竖起拇指,说赵大侠向来仗义疏财,末了做个鬼脸:“这一回啊,你不会又开出张 2198 年的欠条吧?” 何元孝笑得一口茶水都喷了出来,说赵唯兄你那时是在糊弄老爷子,这回干脆态度鲜明,把还款期限定到英特纳雄耐尔实现那**呗。 这是一个在云阳江北几乎家喻户晓的故事。那年向阳坡一带发生泥石流灾害后,庄稼人的春荒更难熬,有好几家人都把娃娃牵到场镇去求人买,身体病弱的饿死了好多个。 赵唯父亲去开县走亲戚回来,发现库房里的粮食差不多空了一半,又惊又急地追问年方19 岁的儿子怎么回事情,儿子漫不经心地说,跟你学着发大财,放了高利贷。还煞有介事地拿出一大叠按了手印的借据。都是赵唯自己跑到向阳坡村里去让饥民们来挑粮食的。赵父一看气得差点晕倒,那些字据都注明借一担还一担二,还粮时间是 2198 年。利润不说,天啊,当年才是 1926 年啊,这不等于不用还么?赵父抓过木棒要揍这个败家子,儿子却理直气壮—你就不想造福子孙?就不兴让几百年后还有后人给你烧高香,念着老祖宗还给他们留下些口粮?我是在帮你积德哇!赵唯正色辟谣,说事实上借据是到 1998 年,让坊间传闻夸大两百年。 张述成一边斟酒,一边设身处地地说,你赵唯想想,老爷子原本以为你能在上海学有所成,或者谋个一官半职,哪想没混出点名堂不说还两手空空回去又伸手要钱。赵唯指着张述成说得纠正那个“混”字,要么叫“学”,要么叫“干”,诸位兄弟不都已经找到干出大名堂的道路了?在座的都会心地点头,这帮小老乡,谁不是从国内国外五花八门的学说思潮的接受又失望中苦闷地一路走来?“特别是你赵唯兄,曾经的民团头目,还狂热崇拜过梁山好汉替天行道,所以现在还有一身江湖气。” 涂卫克的话虽然有刺,但赵唯还是能够接受—也是啊,我们这些热血青年,怀揣救国救民理想,以及对现实道路上深重的挫折感,还有满眼茫然的落寞,来到大上海,就是希望能够找到新的人生道路。就比如自己,中学生时被英国军舰悍然在万县施暴的“九五惨案”炮声震醒,这是啥**?长江内河也任由外来强盗横冲直撞?这是啥社会?横征暴敛欺压盘剥百姓哀声四起。满以为在县城街头或者校园里愤怒呐喊就能够震慑军阀暴政,满以为掌握一支民团武装就能除暴安良,哪承想等待着自己的却是除名、革职、冤狱,后来才渐渐醒悟—仅靠你一腔热血就能解乡民于倒悬、救**于水火之中?…… 尽管涂卫克总挑赵唯的毛病,但扪心说,他也总感觉这仁兄有一种特殊的魅力,随便在哪里出现,哪怕不开口说话,你也能够隐隐感受到他身上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吸引力,以至以他为**形成强烈气场。“云翔……”张述成连忙制止。 “和事佬,我叫涂卫克!”更正者神情凛然。 因朋友间一有争端,总是性情温和宽仁的张述成从中调停,涂卫克批评他是一个无原则的和事佬。赵唯却不予理会。同在闸北一带从事工运活动,以前他还总是跟这位有些偏激的老弟争得脸红脖子粗,相处多了,也就懒得再计较。涂卫克原名涂云翔,参加革命以后,为了要自己彻底地布尔什维克化,于是改名涂维克。但组织上提醒他这个名字太直露,不利于地下工作,于是他改叫卫克,说反正是音译,捍卫的卫,不还更加体现意志决心?但赵唯却总是叫他旧名—你改个名字就布尔什维克化了?那让蒋介石改名蒋赤旗,中国不就更快赤化了?省得许多人去流血牺牲。 赵唯接过酒壶,为自己和张述成再次斟满酒:“我还得敬你张老板一杯,是你帮我找到了这条大名堂道路的。”张述成是赵唯的入党介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