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艾丽斯来说,每个夜晚都很漫长,而且每个夜晚都一样。妈妈会给她洗澡,然后把绒布睡衣套在她身上。妈妈让艾丽斯躺在亚麻布床单上,盖上羊毛毯子—它好重,压在艾丽斯不安分的肢体上面。然后艾丽斯就整晚被困在黑暗和寂静中,却完全睡不着。
妈妈离开房间时,艾丽斯依恋地目送她。妈妈回头看了一眼,向艾丽斯微笑,然后随手关上门,把厨房里温暖的光隔在了外面。艾丽斯想象爸爸坐在外面的模样,嘴角叼着烟头,脚趾头伸到炉火前。然后她躺在床上,听家里的各种声音传到她周围—爸妈轻柔的对话声、碗碟的磕碰声、木地板上的轻微脚步声。
然后,是寂静。
她还是能听到别人的呼吸。妈妈轻声叹气,爸爸打鼾,偶尔有一声呻吟。
艾丽斯现在七岁,她从记事起,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一直都害怕夜晚。
要是她能下床活动就好了。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随便下床走动,才让她这样难以入睡。大人们让她安静地躺下睡觉,艾丽斯却有一份强烈的冲动:不想那样做。她的两眼总是瞪得溜圆,而且一直那样。她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不了解别人的情形,但有人会说,她这样的小孩很奇怪,大部分孩子在该睡觉的时候都会乖乖睡觉。但艾丽斯就是做不到。
艾丽斯下定了决心,今晚一定会不一样。今晚,当空气中回荡着妈妈轻微的气息和爸爸的鼾声时,她将会宣布自己每晚的囚禁就此终结。她将自己主宰这个夜晚。
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她又等了很久,以确保万无一失。然后她把双脚放在凉凉的木地板上。现在是夏末,接近秋收时节,尽管白天还比较热,夜间的空气已经显出秋意。她摸索着找到自己的羊毛袜和靴子,还有一件羊毛外套。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用不着别人提醒自己该穿什么。妈妈一直夸奖艾丽斯在这方面很冷静。
但现在艾丽斯却并不冷静——选定这个夜晚出去闲逛不算什么明智之举。她明明知道,却还是管不住自己。她已经定了一个计划,等待了那么久,被“囚禁”那么久之后,她拒绝再等到下一个夜晚。她无法继续等待。即便是在昨晚那位农场主和他的妻子遭遇不幸之后,即便是在更早的深夜,有狼群进村,吃掉了桂尼斯村里所有的鸡、山羊,还有马儿。艾丽斯为妈妈的那些鸡感到难过。它们都那么可爱,抱在怀里的时候那样温暖,还能下那样好吃的鸡蛋。
艾丽斯以前听到过她的父母议论那位农场主和他的妻子,就是死掉的那两个人。他们住在远离村庄**的边缘地带,几乎要到森林边上了。妈妈说,他们的死被人察觉,只是因为有人怀疑那位农场主,认定他知道那些牲畜为什么会遭遇不幸。妈妈说,所有这些流血事件,一定都是女巫的恶行,而那座农舍,就曾经是另一名女巫和她的双胞胎女儿生活过的地方。而爸爸却说,一个人娶过女巫,并不代表他的下一任妻子也一定是女巫。妈妈不同意,说她觉得恰恰相反,因为这个农夫已经死了,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而妈妈自己的鸡也都死掉了,不是恰好证明了全村人都在遭受惩罚,就是因为那农夫和他的妻子暗中做的勾当吗?然后爸爸向妈妈使了个眼色,妈妈意识到艾丽斯在听,然后她……嗯,他们就不再说这件事了。
艾丽斯本应该害怕狼群的出现,还有农夫娶到了女巫这件事,但实际上她一点儿都不怕。事实上,艾丽斯从来没有害怕过。她小时候爱听的童谣,就是吓人的那种,就是讲兽魔吸走你的灵魂,只给你留下枯骨和一张人皮之类。艾丽斯喜欢的就是那类儿歌。当她的朋友盖诺尔闭着眼睛尖叫,两手捂住耳朵时,艾丽斯还是笑个不停,继续唱歌。有时候,她还会答应盖诺尔,说自己会停下来,但等到盖诺尔相信了艾丽斯,把手从耳朵边放下来,并且睁开眼睛时,艾丽斯马上就会继续唱:
兽魔会在暗中张望,
当你晚上睡得正香,
打开门,
请它来,
啊,你妈妈就会哭哭啼啼!
艾丽斯走出她的房间,再次倾听妈妈和爸爸的呼吸声。然后她穿过厨房,从厨房门出去,抢在自己犹豫或者改变主意之前离开了家。她周围的空气清冷而湿润。而那天空,哦,多美的天空啊,有那么多闪亮的星星!
艾丽斯仰头看天,心情因为星空改变了很多。她转了个方向,从新的角度看天空,欣赏那些原地仰头看不清的地方。自由的感觉真好,村里所有人都已经睡着,而艾丽斯甚至没有尝试过睡觉。如果她每个晚上都能这样度过,艾丽斯心里想,她就不会再讨厌夜晚。
站在妈妈和爸爸的菜园里,艾丽斯又一次感觉到拘束。她能感觉到身后矗立的房子,还有两侧的畜栏。而且她知道,在夜幕的后面,还有邻居家的房子环绕四周。艾丽斯想要的是一片荒凉的旷野—她希望周围都是高高的荒草丛,一直延伸到她在黑暗中能够看到的远距离。而艾丽斯的确知道哪里有这样的荒地。她只要走上大路,沿路出村,然后就可以到那样的地方。那里又大又开阔,只有森林围绕,而森林本身,又要比荒野更大、更开阔。
艾丽斯迈开两腿穿过暗夜。她的手臂伸向两边,感受暗夜的空气在她头顶和周围浮动。
她独自一人,却不觉得孤独。
然后就是田野。她走入其中,感觉到高高的草抚过她的长裙,即便是隔着袜子,也在划过并且刺激着她的皮肤。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周围有任何建筑。当她走到一片荒野的**,她再次仰头看星空。天空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碗反扣下来,星星向她撒落,就像无数闪亮的谷粒那样。她瞪大眼睛,贪婪地欣赏着这一切。
她在看到那两个人之前,就已经感觉到了她们 —两个女人。
并不是因为她们发出过声音。恰恰因为她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以才引起了艾丽斯的注意,她觉得有某种东西存在,但这东西像是没有躯体。这两个人是有躯体的,她现在看出来了。这两个女人,这两个满身泥巴和树叶的女人。她们在高高的草中飘过来,大大的灰色眼睛,即便在黑夜里也闪闪发光,就好像有某种内部能量点燃她们一样。那两个女人也看到了艾丽斯。
但艾丽斯一点儿都不怕。没错,她好奇,艾丽斯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们不是村姑—至少不像艾丽斯听说过的任何村庄里的女人。她们看起来也不像游商。游商是那种样子很古怪的人,而这两个女人比他们更奇怪。艾丽斯突然觉得,她们看起来更像两棵树,而不像两个人。
然后她们就靠近了艾丽斯,来到了她身旁,一边一个,每个人抬起一只沾满泥土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们身材纤细,尽管要比艾丽斯高很多,艾丽斯这才意识到,她们根本不是什么女人,她们还是女孩。她们比艾丽斯年龄大一点,但可能也大不了多少,还没有当妈。
“你叫什么名字?”只有其中一个女孩说了这句话,但感觉却像是两个人都说过。艾丽斯感受到某种能量流过自己的肩膀,一条银线将两人的手连接起来。
“我叫艾丽斯。”“艾丽斯,你去睡觉吧。”另一个女孩说。当那个女孩说完这句话,艾丽斯立刻感觉自己眼皮发沉,就像幕布被拉扯,快要闭合一样。但不行啊,艾丽斯想,她并不想这样做。她又一次用力把幕布拉开,瞪大眼睛。“但是我并不想去睡觉。”艾丽斯说。
“这个人心里完全没有恐惧啊,贝妮迪克塔。”那女孩嗅了一下艾丽斯周围的空气说道。以前,盖诺尔的小狗也这样嗅过她。
“是啊。她的确没有恐惧,安杰莉卡。”贝妮迪克塔,安杰莉卡,艾丽斯以前从未听过这两个名字。她当时觉得这两个女孩很美。眼睛像猫头鹰一样有神的这两个女孩,带有一份奇特的魅力,她们长长的黑发跟枯枝和树叶混合在一起。
然后她们离开了她,就像她们出现时一样快。两个女孩继续向前飘行,离开田野,融入黑暗,消失在远方的某处。艾丽斯完全猜不出她们要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