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想起过许多事,想起过她还不曾坐过乌篷船。 一 沪上的日子带着阵阵潮气,姆妈扛着昨夜小海刚刚尿过床的被褥,踉跄地走到了天井里。积水的青苔渍湿了她前日刚做好的新布鞋,她啐了口唾沫,刚要骂天,却见小海光着屁股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我滴个小祖宗哟!” 她弯下肥硕的身子,吃力地去追赶小海。小海见姆妈发现了他,于是跑得更快,和姆妈赛起跑来。 “海儿!” 姆妈一边叫唤着,一边害怕惊动了老爷和太太。分明她在出来之前就早确认过小海已经睡了,没想到还是给他钻了空子。 小海转过头来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不见了。 “海儿!海儿!” 姆妈涨红了脸,喘着粗气,汗如雨下。她深知,若是被老爷和太太知道了这件事,指不定她这个月的月钱又会被扣去多少。要知道,太太早嫌她上了年纪,手脚不够麻利,这下可算是坏了大事。 小海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时不时地回头去看后面的姆妈有没有追上。六月的地面很湿很潮,蒸腾出一股子闷热的暑气,而他跑了许久,却发现身后竟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这叫他不由得停了下来。 远处的巷口空荡荡的,没有人。小海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一手揪起衣角,一手迷惘地塞进嘴里,啃起���手指头。也不知是因为此时他指头上自带的咸气过分涩口,还是黏稠的夏风于此地并不足够熟门熟路,光着脚丫子踩在青石砖上的小海,一下子不禁联想起了姆妈从前给他讲过的,小孩子不能随便瞎跑,巷子里有专吃小孩的妖怪。 想到这里,小海瞬间往后退了两步,决定还是赶紧回去找姆妈。他猛地一转身,只觉得那长着长长虾须的怪物也随着他的转动而转到了他的身后。一下子,只见他慌张地在原地来回打转,仿佛愈是惧怕,便愈是要捉见那匍匐在暗处的大家伙似的。 这时,一双厚实的大手,从他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 小海一个激灵,却闻见了他十分熟悉的姆妈身上的皂角味儿。 一下子,他咯咯地笑了出来,转过身便想挠姆妈痒痒。可就在他双手触碰到对方身体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的姆妈,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小海惊得直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十分清瘦的男人,高高大大的,他苍白的脸相较于他瘦削的身材显得有些浮肿。那人背着光站着,下颌角上密布着些没有剃净的略显邋遢的胡须,一脸阴郁。那人见小海发现了他,善意地冲小海一笑。 “你知道,裕华女中要怎么走吗?” 小海看着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那男子也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好哇你!哪儿来的死畜生!敢欺侮我们家小海!” 巷子的另一头一下子传来一个刁钻的女声。 仿佛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小海一瞬间忘记了哭泣,飞也似的逃回了姆妈身边。 男子微微错愕。 “你个晓得我家老爷姓蒋!”姆妈叉着腰,惊魂未定地厉声咒骂起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回头咱家老爷一句话,你就等着死在牢坑里吧!” 姆妈紧紧搂着小海,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小海又会被外人掳走。她恶狠狠地朝那男子啐了一口唾沫,转身护着小海,带他回家。 一路上,她仍惊魂未定,若是她当真来晚了一步,小海被这个男人带走了,那她岂不是也会跟着玩完? 想到这里,她不禁揉了揉心口,痛心疾首地教训起小海道: “你个小鬼!你个知道你差点儿就要被吃掉了!” 说完,她又虎着脸吓了一下小海。 小海见姆妈真的生气了,再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于是姆妈只得蹲下肥胖的身子,把小海搂进怀里,拍着背脊慢慢哄道: “不怕怕,不怕怕,小海乖,回头给你做糖饼吃。” 姆妈和小海离开后,那男子依旧背着光站在巷子里。六月的潮气将他的手心渍出汗来,他的眉心皱得很深很深,深得如一道阴沟。 良久,他展开了手心里已经被攥湿的一张字条,上面皱皱巴巴地写道: 淮中街13号裕华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