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爱 钱红莉 不过是挚爱 《三联生活周刊》前主编朱伟先生在咸鱼低价出售古典音乐CD。他的书房贴墙两排书柜,高及屋顶,存放的全是他收藏的CD,目测几十万张之众。其中,可能还有珍贵的黑胶。 他是按照作曲家姓名字母顺序归纳收藏的,售卖亦如是。非常冷僻的作曲家阿贝尔的8张CD,**天挂上网,便被抢了,并预告翌日再挂出中世纪法国神学家、哲学家、作曲家阿伯拉尔…… 国内大约有一群��典音乐爱好者,人数颇为庞大。 刚来合肥落脚,曾与一同事有过不愉快……多年以后,当听说她专门飞去北京,听管风琴专场音乐会,自此对她刮目相看。一个热爱古典音乐的人,能有多讨厌,是不是? 某日,忽然意动,欲完成一部古典音乐随笔书稿。未及三分之一,不满意起来,从此搁笔,继续储备。一次,一朋友鼓励给《爱乐》撰稿。因为敬畏,不便造次——古典音乐不过正在抚慰单薄的我。不比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任何专栏随便接,甚至半夜爬起看泰森拳击,就为了完成翌日的体育专栏。 无所畏惧的年纪,终于过去了,纵然值得怀念。 或许,一个人过度的自省,有时也是一种羁绊。 生命里不仅需要文学,也要有古典乐,日月晨夕,鸟飞虫鸣,仿佛拓宽着精神世界的广度。 古典乐,并非用来谛听,而是将自我整个融进去,汤汤洄洄,一颗心在音符中低沉、苍老,不问甜苦喜悲。 夜来,音箱里流淌贝多芬《三重协奏曲》,平凡的家仿佛一齐沐浴于光辉中了;当去到乡下,大片晚稻田飞金滴翠,声动如马勒《大地之歌》……有时,听一首四十余分钟的交响曲,当*后一粒音符爬升至一定高度戛然而止,忽然热泪盈眶。我对德国指挥家阿巴多,怀着一份难言的宗教般的感情,但凡由他指挥的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始终是*好的。当他去世,柏林爱乐乐团演奏《安魂曲》纪念他,许多未买到票的德国人茫然地站在剧院广场,眼神空虚,像极一群无依无靠的孩子,当真叫人难忘…… 热爱古典音乐的人,仿佛比别人多活一辈子。 朱伟先生说:心爱物,身外物,散为聚,聚为散。 读着,颇为悲凉。 一次,碰见一位同行,客气寒暄,不知怎么扯到书上。他说,谁谁去世后,藏书全被子女当废纸卖了,并说自己早把部分藏书捐去了乡村书屋。本来与他不熟,不想几句话,一下拉近彼此距离。末了,他感叹,你说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大家不过是挚爱。 芮乃伟、江铸久夫妇,一直未要孩子。他们应是上海*安静的家庭,彼此日日打谱、长考,唯有清脆的落子声。芮乃伟曾说,早年出去打比赛,每次输棋后非常痛苦,当一个人留在房间,一点点地复盘,痛苦便会被化解……复盘过程中,一点点洞悉自己,知道到底输在哪儿,当然不那么锥心了。 如此痛苦,何以要共负一轭的坚持?也不过是挚爱。 天鹅湖南岸工地正在建造几幢大楼。我好奇,某日绕道跑去一探究竟,竟是市图书馆。独自高兴了很久很久,仿佛找到了晚年的依靠。这里距离我家仅仅三站车程——晚年的我,背一书包,一只放大镜、干粮若干、水杯一只,日日来泡这图书馆。 特意告知同事,彼此抚然。 可能是出于敬惜字纸的潜意识,这些年各方馈赠的文学杂志,早已将单位分到的一只铁皮柜堆满,总是不忍处理。 孩子大约也不太喜爱文学。近年,正储意提前清理些书籍。到临了,总不舍。现在,除非万不得已,尽量减少买书频率。家里三间卧室一个客厅,均有书架盘踞。这些书的命运,往后可能也会被挂到咸鱼,低价散给有缘人。 就是特别悲凉。 曾经,微博上有人贴出旧货市场买到的手写信,墨绿方格纸,纯蓝墨水字迹,工整雅致,略读些内容,揣测大抵写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两地分居的一对夫妇,细细叙述对于彼此的思念以及生活日常。这么好的信,后人当废纸卖。这不被珍视的有着体温的书信。联想到书柜底层那一摞手写信。等我不在,孩子想必一股脑烧掉,当风扬起灰。 这些书,这些信,这些古典音乐CD,纵然珍视,到末了,也一样都带不走,散便散了吧。 心爱物,也是身外物。 鲁迅先生说: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的光。所有热爱文学、音乐、书信的人,也曾闪闪发光过。 谁遣花枝照古人 距家大约两三公里,有一片菜地。 以往,每隔几日,我总喜欢逛逛,回来时仿佛沾了一身的灵气。久之,养成一种癖好。 一日,再去,菜地竟被碾平,变成千篇一律的草圃,失落得很。 郊区的菜地,作为一爿农业文明的微缩景观,似乎保全了几欲失传的二十四节气,一年年地,两者彼此呼应着,一日日加深着人与自然的关系。“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这八个字里,不仅有美味,还有农时,以及四季的流转。 那片菜地,十余年来,日渐地变成了我生活的根基,我的思绪唯有依靠它们,才能开出一点点花来。土地,森林,花朵,飞鸟,山岚,河流……正是滋养人们灵气的源泉。 从事书写这门手艺,几同于挖井,徒手开掘,缓慢笨拙,非工业化的,一点一点深耕,累了,自然想起来这片菜地,修正自己,放空自己。 对于一个逐渐失根的人,它更是一种寄托。 一直喜欢按照农历生活,不时看看日历,对每月的两个节气给予关切。日子过到“立春”,纵然置身苦寒,但在精神意义上,也仿佛有了新生。今年的夏天,忽然被持续不断的高温拉长,直接覆盖掉立秋、处暑、白露、秋风,从37度的酷夏一夜过渡至深秋,迎来寒露、霜降。 辛丑年秋天,总归不像个秋天,没有了往年那种身着长袖衬衫的舒缓漫长,令一个农业文明里生长的躯体颇为不适。 近日,一切又都回来,平凡的日子被寒露、霜降稳稳接住了。这样熟悉的持续感,让印刻于中国人骨子里的东西又一次重回秋寒,总归错不了,这长久地赋予人精神上的季节性安稳,让人的内心踏实,始终有一种恒定的东西在。 霜降前后的农历九月,应是起山芋、点油菜的时节。 *早厘清人与天地关系的,并非哲学家,而是农民。应时而种,应节而收,才是践行哲学的思想来源。 早前,我家附近这片菜地,同样精准地遵循着农时。往年这时日,山芋禾子被锄头扒拉到地角,扭了一只几米长的麻花,在秋风里滚着滚着,渐黄,渐枯…… 夜读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傅山一直主张“支离”“丑拙”的美学观。他有一张册页:一根枯树,被拦腰折断,伤口处支愣着仿佛有痛,旁枝竟然有花,并非病梅,而是一株瘦桃。我曾在一座古寺见过一株半枯半新老桃树,一根树桩,分开两枝,一枝彻底枯了,另一枝上,新叶渐生粉花华发,热闹与枯寂同在,望之,滋味殊异,唯独不见苦相。伫立良久,心里有波澜惊动,但总说不出来,那种视角上的强烈刺激,早已超过了我以往审美的经验,就也说不出什么好来,一直难忘。直至夜观傅山册页。 秋风中的山芋禾子,亦如是,丑拙枯老,却又与人亲,与人近。 傅山在另一册页上题诗:古花如见古遗民,谁遣花枝照古人。 他所表达的,何以不是一份精神寄托?苏轼月夜找张怀民散步,也是寄托,好在他有伴,心意相通,孤独减少几分。 深秋后的土地,被装饰一新,窄窄一垄,一垄,又一垄,横七竖八,朴朴素素的,天地未开的原始性,有的被泼上水,撒了菜籽,盖上枯草。过几日,你记得去看,蹲下,轻轻把草拂开,凭空钻出无数乳白的芽,仿佛弱不禁风。这些芽,分别是青菜、芫荽、菠菜、茼蒿、萝卜…… 再过几日,枯草被彻底揭去。每一黄昏去,它们就都变了模样——青菜秧窜得*快,大约一周,泼上几瓢水,它们就都一齐在秋风中笑呵呵的了。确乎如此,每年深秋,我都听见青菜苗的笑声,婴儿那么可爱,仿佛有着乳香的。 久蹲地头,风过一排排白杨树,哗啦哗啦,并非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苍凉,我还是会想起成都诗人柏桦那首《望气》。这里的“气”,并非气息,而是“地气”。 忽想起露台空出的若干花盆。初春养的一株葫芦,开出许多花,只结成一只小葫芦。两株茄子一株辣椒就都一齐枯了。 一齐拔了,松土,黝黑的肥沃的土,不如秧点蒜瓣吧。 我还养了一株马齿苋,枝枝蔓蔓的,匍匐于地,偏偏迟迟不花,一日冷似一日,怕是再也收集不到它的种子就被提前冻死了。 一株黄种月季真顽强,趁着霜降来临前,又开出一朵花来。 我坐在小凳上,将所有土坷垃捏得细碎,蒜瓣剥去外衣,掰开,一瓣一瓣插进去,复轻拂一点浮土,将蒜瓣尖盖上,隔一日浇点水濡湿,不出三五日,便会抽出芽来。做完这些琐屑事,顺便将老梅树旁的拉秧草拔去,叶丛中早已花苞点点。年年如此,世间,还有什么比植物更守信的?再无。无端地让人心安,仿佛有了恒久依靠。 隔壁小区遍植鹅掌楸,一年年高大粗壮起来了,树冠下层的叶片渐黄,这种黄,并非失水的枯黄,而是富于生命力的黄,黄得蓬勃。城市绿化带转角处,总有雁来红,群群簇簇,相拥相依,何以如此强壮的生命力?风一日日寒了,它们红得如此不羁热烈,用整个生命在红。还有葱兰,绿叶丛中点点的白,白得不被人辜负。年轻时,认为鸡冠花是*不好看的花,甚至粗拙老丑,如今透过中年的眼,反觉此花*具品质,倔犟,顽强,凌寒不惧,纵然被嫌弃,照样有底气开花,多日不绝,犹如高山坠石的气魄,挺好,不容易。 人心的孤独,一年年被这些植物们安慰着,久而久之,变得混沌,更加剧了精神上的依赖。唯独今年桂花,比往年迟了许些时,但,迟有迟的好,往年花香过于浓郁,薰得脑壳疼。今年因为天寒,香气淡淡浅浅,是“不来常思君”的迂回曲折。 近日,均是毛毛月,夜来散步,整个小区都笼在了似有若无的花香里,人在其中,仿佛漂浮于天上,有残山剩水的珍惜,甚为难得。这无所不在漫无边际的香气,宽窄疏密有度,禁不住攀折一枝,金桂已萎,是银桂。 把叶子剪了,当插瓶,注满清水,一周不谢。深夜,香气渐拢,是暖香了,颇似凌寒中划一支火柴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