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我和外婆睡在一个大房间里。半夜,被响动惊醒。 我说,外婆,有响动。 外婆回道,没事,肯定是阿呆。 我说,阿呆是谁? 外婆翻了一个身说,是只猫,睡吧。 第二天醒来,吃的东西就少了一些。放钱的篮子都被叼到了角落,钱倒是一分没少。阿呆是只流浪猫,白天徘徊在小吃店的后院里。我还装模作样地教训它,不许再来偷东西吃。后来我就经常喂它,晚上也在门口放一些东西,很长时间内阿呆再也没有进入过小吃店。 有**深夜,我说,外婆,有响动。 外婆说,阿呆又来了,睡吧。 我说,我把吃的都放门口了。 外婆说,吃光了吧。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打开一丝门缝查看,竟然在黑夜里看到一个人影,我本能地大喊一声,抓贼! 外婆过来,捂住我的嘴巴说,嘘。刹那间,黑影就从窗口逃走了。 我看着外婆说,不是阿呆,是贼。 外婆打开灯,把窗户关上说,不是贼,是饿了的人。 外婆说的这个“饿了的人”就是小云。其实,外婆早就发现是小云来偷东西吃了,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那个简陋的窗户木插销也一直没有换。 外婆笑着说,窗门关得那么严实,猫怎么进得来呢? 我说,难道一直让他偷吃吗? 那年头,大家都不怎么富裕,村里经常有那么几户贫困人家,甚至每天希望就是能吃饱饭,或者稍微吃些像样的东西。有时候,外婆也会做几个好吃的菜,让小云过来吃。小云身体正值发育期,身壮如牛,饭量惊人,经常觉得饭没吃饱。 外婆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两种贼,**种,好吃懒做,专偷**财宝,第二种,饥饿难耐,只偷点吃的东西。 外婆又想了想说,第二种不应该叫贼吧,叫饿了的人。 我说,偷东西的都是贼。 外婆说,他只偷点吃的,放钱的篮子虽然动了,但是里面的钱一分都没动。 我说,那也是偷。 外婆说,小吃店再开十年,也就十年,一晃而过,他也会长大,生活也会改变,不会一直饿下去的。 [2] 外婆卖完了早餐,正慢慢地做着午饭。有糖醋带鱼、麻辣豆腐和四季豆炒香肠。小云晃荡在门口,香味一直吸引着他往里面看。 外婆拿着锅铲,看到了小云就说,进来一起吃吧。 等到吃饭的时候,小云一口气就吃了两碗饭。 外婆说,多吃点,长身体的时候。 小云边吃边憨憨地说,是的,长快点。 外婆说,长大了想去干什么? 小云说,当警察。 外婆说,为什么想当警察? 小云说,去抓贼。 我在那时候脱口而出,天哪,还抓贼?好几次晚上在小吃店…… 我还没说完,外婆就用一块带鱼堵住了我的嘴。 外婆顺着我的话说,好几次晚上在小吃店,都被那只叫阿呆的流浪猫给偷吃了东西,你有空帮我抓住那只猫,先当个小警察。 小云捧着碗看了看外婆说,好的。然后放下碗说,我吃完了。他擦了两下嘴就走了。 外婆看着啃着带鱼的我说,以后别说人家偷吃的事情,小心噎着你。 我说,还想当警察呢,自己都偷东西啊。 外婆说,你不也经常趁我不注意,偷吃东西嘛,你还不是饿了,你是嘴馋。 我狡辩说,那我以后也没想当警察。 外婆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想当警察想抓小偷吗? 我说,一定是想抓他自己呗。 外婆摇摇头说,有些生活你没过过,好好吃带鱼吧。 的确,有些东西在年幼的时候无法理解。就像我们无法理解偷东西吃的小云,为什么想要当警察去抓小偷。 小云是单亲家庭,有个身患重疾的母亲,一直勉强维持着生活。在小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借了钱,和小云一起去城里的医院看病。从公交车下来的时候,发现看病的钱被偷了。小云的母亲当场崩溃,坐在大街上放声大哭,毫无脸面。在众多的围观人群中,年幼的小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小云为什么会来小吃店偷点吃的,也是小云为什么想当警察去抓贼的原因。 也许我们会觉得矛盾,这正如外婆说的那样,有些生活你没有过过。 小云曾经和另一个同学说,外婆小吃店窗户的插销很容易打开,自己好几次饿了都偷吃过里面的东西。这件事情就在同学之间默默传开。有一次,班里一个同学的文具盒没了,几个男生立即怀疑是小云偷的。 小云说,我没有偷。 几个男生说,你都偷过小吃店的东西。 小云说,没有。 于是几个同学就把小云架到外婆的小吃店,要他当面承认自己偷吃过东西。那时候,外婆正在做晚饭,看到一大帮小孩过来,说,哟,不要吵啊,过来吃饭啊。 带头的男生说,快说,有没有偷过店里的东西。 小云看着外婆,外婆愣了一下说,偷什么呀,谁偷东西了? 带头男生说,以前你店里东西少了,都是他偷的。 外婆笑笑说,我店里从来没有少过东西啊,怎么会被偷。 男生继续说,他自己说晚上在店里偷过东西。 外婆说,开玩笑的,东西有没有被偷,我怎么会不知道。然后挥挥手说,好了,散了散了啊,赶紧回家去,别乱冤枉人啊。 外婆说着就把那些人轰出了门外。 小云一个人走出门外,回头看看店内,又慢慢走进来,外婆看着他说,怎么?饿了? 小云低着头说,外婆,我偷过。 外婆说,孙悟空还偷过仙桃呢,就当你是孙悟空吧。 [3] 小云捧着一束油菜花,跌跌撞撞跑进了外婆的小吃店。 外婆正在和面粉,见小云进来了说,走路带风啊。 小云一小子钻到了桌子底下,外婆一回头说,这是干什么? 小云竖起手指说,嘘,我偷了阿三家的油菜花,被他打了。 外婆突然发现,小云满脸污渍,衣服也破了,于是蹲下来说,多大的事,赶紧出来。 小云缩了缩身体说,他正在找我。 外婆一把将小云从桌子底下拉出来,说,摘两朵油菜花而已,怎么跟猫捉老鼠似的。 外婆拿来毛巾帮小云擦着脸,小云吓得手脚还在发抖,外婆撩起他的衣服一看,青一块紫一块,外婆说,这是阿三打的? 小云害怕地点点头。 外婆拉着小云直冲阿三家,用脚踹门,大声嚷嚷着要阿三出来给小云道歉。 阿三探出脑袋说,你这老太太这么猛干什么?偷东西还有理了? 外婆说,偷什么了?偷油菜花?这油菜花都是野生的。 阿三说,这块地就是我的,在上面拔一根草也是偷我家的东西。 外婆说,这地还是**的呢,还是天上的天王老子的呢。 阿三说,你别多管闲事,这种从小就偷鸡摸狗的人,就要打他。 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乏几个小云的同学,他们也在旁边帮腔,小偷,小偷,从小就偷。 外婆说,明天把你地里东西全拔了。然后指着那几个同学说,再说小偷,全把你们做成包子。 说完就拉着小云回小吃店了。 外婆给小云涂着红花油,小云“咝咝咝”喊着疼。 外婆说,还说要当警察呢,这点疼都受不了,唉,对了,你偷油菜花干什么,又不是小姑娘。 小云说,我看着好看,就想摘来送给你。 外婆听了,摸摸小云的头说,送给我干什么呀? 小云说,一束给你,一束给我妈妈,我妈妈很喜欢看油菜花,但是现在她走不动。 外婆说,以后别送我东西了,好好念书,长大好好对你妈就行。 小云说,我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 外婆说,你还偷过什么? 小云说,文具盒不是我偷的,油菜花我不知道是阿三家的,偷吃小吃店是因为实在太饿了。 外婆说,那你就不是小偷。 外婆温了一碗莲子汤给小云,小云慢慢喝着汤,说,外婆,你今天对阿三真凶。 外婆说,要不是大家都在,我早就把他们家门踢飞了。 小云终于露出笑容说,那你要赔门了。 外婆说,没事,我有的是钱。 小云放下碗说,你也就几十块钱,不够赔的。 外婆说,你怎么知道? 小云说,晚上我偷吃东西的时候,看见篮子里的钱,每次就那么几十块钱。 外婆说,你还仔细看了?你怎么每次把我的钱篮子放到角落,钱倒是没少。 小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外婆说,没有想过偷钱? 小云摇摇头说,我是实在太饿了,但我不想成为小偷。 是的,某种意义上,他不想成为偷走他妈妈救命钱的那些人,他想抓住那些人。 外婆笑笑说,你妈妈还好吗? 小云说,医生说还能活半年。 外婆听了一把将小云搂到怀里说,不会的,长大了当警察,孝敬妈妈,你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 此时,灯光昏黄,周围一片安静。 [4] 小云贴着白纱布,走到小吃店里说,外婆,一碗馄饨,五只煎饺。 外婆看着小云说,又怎么了? 小云突然一笑,拿下脸上的纱布块说,哈哈,已经好啦。 一星期前,小云给妈妈去城里拿药。在公交车站,看到了扒手在行窃。那一刻,对小云而言,似乎一下将时光拖回了好几年前,好像他们正在偷妈妈的救命钱。小云本能地上前阻止,用力将扒手推开。恼羞成怒的扒手对弱小的小云拳脚相加,小云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边大喊一边死拽着不放手,在路人的帮助下,扒手终于被送进了派出所。 小云说,这是我**次抓到小偷。 外婆拿着白纱布说,以后悄悄报警就好,你还太小了,万一对方有刀就更危险了。 小云说,有刀也不怕,不然我怎么当警察。 外婆又看了看小云的脸说,那现在不还没当上警察呢,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妈妈怎么办? 小云说,我就是想着我妈妈,我才想要把他们抓住。 外婆笑着端来馄饨和煎饺说,好好吃吧,这个不收钱,算奖励你的。 小云心满意足地吃完之后,说,外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外婆说,抓小偷啊?我可跑不动了啊。 小云说,他们老说我是小偷,现在你能不能告诉他们,我抓了小偷。 外婆笑着说,好呀,每个来小吃店的人,我都跟他们说一遍。 小云把那块白纱布递给外婆说,如果他们还不相信我,你就给他们看这个,上面有我流的血。 外婆接过白纱布,仔细看了看,摸摸小云的头,微笑着说,我会一直存着它,告诉所有人你抓小偷的故事。 小云说,外婆,要是他们还是不信呢? 外婆说,把他们家门全都踢飞。 小云开心地笑着,伴随着太阳的ZUI后一点余晖。 [5] 小云的妈妈还是走了。那是一个黄昏之时,面向ZUI后一点太阳的温暖,身边还有小云摘来的干瘪的油菜花。她再也没有看到新鲜的大片的油菜花。 小云去了城里舅舅家生活。 从这**开始,小云没有再来外婆的小吃店了。 当有些人和事物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意外。 有**外婆看见一个穿着白T恤的少年,骑着自行车从小吃店门口一闪而过,外婆本能地觉得有一种熟悉感从眼前掠过。 外婆慢慢地走到店外,看着那个白衣身影疾驰而去,她默默地在心里喊了一声,小云。 一个小孩子会长得这么快吗?时间能在某一刻让人快速长大吗?小云还是那个小云吗?外婆也不知道,夏天的阳光晃眼,白衣少年瞬间就不见了。 外婆继续开着小吃店,有时候人很多,有时候下午时段一个人也没有。外婆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店里,就这样看着太阳慢慢落山,在灶头慢慢做一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那**,小吃店昏黄的灯光亮起,外婆正在“哧哧哧”炒着年糕。炒完,盛了一碗,坐在桌边慢慢吃。一抬头,一个高大的少年走了进来。 是小云吗?外婆很熟悉,但不太确定。 外婆,我考上警校了。高大的少年说。 外婆放下碗筷,站起身,曾经被她摸摸头的少年,如今已经要抬头仰视了。 外婆擦了擦手,拿来一只碗说,小云,坐,一起吃。 小云坐下来,吃了一口年糕说,你晚上就吃年糕吗? 外婆说,年纪大了,吃得简单点。 小云说,可是你会做很多很好吃的菜。 外婆说,那是做给你们吃的,哦,对了,我给你炒两个? 小云摆摆手说,我白天在镇上有事,刚忙完,就过来这里看看。 外婆慢慢吃着年糕说,我们好几年没见了,三年还是五年? 小云说,我来过一次,没有进来,那时候妈妈去世我很难过。 外婆又给小云加了一点年糕,说,以后真的当警察了,回来给我看看,看看你穿警服的样子。 小云拿着筷子,有点哽咽地说,妈妈看不到了,我一定让你看到。 外婆又本能地伸手摸了摸小云的头说,妈妈一定也会看到的。 小吃店昏黄的吊灯在微微摇晃,夏夜微风轻拂,星空明朗。 [6] 2012年的春天,小云作为一名警察在执行公务的时候受了伤。他的手臂缠着白纱布,穿着警服,站在村庄边一大片油菜花面前,旁边站着外婆。 小云说,我妈妈要是能活到现在,一定会很开心。 外婆笑着说,你妈妈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替你开心的。 小云面对着夕阳下大片的油菜花说,外婆,你相信有另一个世界吗? 外婆说,相信啊。 小云说,你说我妈妈现在在干吗? 外婆说,和我们一起看油菜花。 太阳落山的时候,外婆和小云回到小吃店。外婆做了酱爆鸡丁、鲫鱼汤和肉末茄子。 外婆和小云坐在小吃店内,灯光安详。 好像一切回到过去,但是一切又马上要过去。 外婆说,手臂好点没? 小云说,快好了,一点事没有。 外婆说,以前你的那块白纱布,我现在还留着呢。 小云笑笑说,那是**次工伤。然后说,外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这里了。 外婆吃着菜说,工作忙对吧,有空再来吧, 小云说,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外婆吃了几口菜,突然想到什么,问,你不会要去做卧底警察吧? 小云喝了一口汤说,能不能再加点汤? 外婆拿着勺子从锅里又舀了点鱼汤,尝了尝说,电影里都是这么放的。 小云喝了几口汤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外婆说,什么秘密? 小云说,其实我偷吃的时候,我同学和阿三也在外面,我不想偷太多,但他们不同意,后面他们就自己进来了,我怕他们偷走你的钱,所以后来我把你的钱篮子藏到角落里了。 外婆说,都过去了,好好当个警察,回来再给你做好吃的。 小云说,要是明年清明我没回来上坟,你记得给我妈摘点油菜花放着。 外婆说,赶紧吃吧,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外面夜色浓郁,月光就像给冷寂的大地披了一件温暖夜衣,而许多人正从这件夜衣下离开。 外婆说,还有什么秘密吗? 小云说,有机会回来再告诉你。 [7] 外婆一直都没有再见过小云。清明的时候,外婆给小云的妈妈摘去过油菜花。 小吃店没人的时候,外婆会看着巨大的落日落下去。 春天成片金黄的油菜花。 夏天四处蝉鸣的绿树荫。 秋天拾穗。冬天落雪。 外婆也会在小吃店门口,往村口的方向看看,饿了的少年,受伤的少年,穿着警服的少年,他们都没有再回来。妈妈在这里,外婆的小吃店也在这里。 有些旅程如果注定越走越远,越走越散,我们只能相信下辈子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