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旗 /光盘 1931年1月。旧历年关将近。吹过二河镇的北风夹着细小雪花,来了又去,去了再来。街上行人渐少,前来赶闹子(赶集)的人分别走向自己的家。六爷的雪萝卜还没卖完,他想多卖些,有了多的钱就能买药治老伴的病,还能割点肉,买些年货。年,年年过,一年比一年过得苦。六爷在设想中叹气。天色渐晚,再无人来过问他的雪萝卜。**留下来的卖肉人似乎在等着他,久等不来,他主动移到六爷摊点前。卖肉人刀下得重,一刀就要光了六爷卖雪萝卜的钱。“这么好的猪肉打火把都找不到,就不要再切开了。”卖肉人不容六爷申辩,抓过六爷手中的钱走了。肉是好肉,这点肉也的确不够全家吃的。六爷就认了,他还自我安慰说,也许吃了肉,老伴身体会好起来。收了摊,六爷往回走。济民药铺正在关门。六爷心头涌起一个主意:“我可不可以用雪萝卜换药?”药铺老板一口回绝,然后关紧了大门。济民药铺老板也是个郎中,他的人品、医术比蒋家岭的蒋述德差远了。可是,六爷欠蒋述德太多,不好意思再请蒋郎中白看病白送药。 出了镇子,就是通往六爷他们枫树坪村的山路,没走多远,碰上土匪。土匪围住六爷,不说话���上来就抢。他们抢走六爷刚割的猪肉,抢走没卖完的雪萝卜。六爷本能地跟他们争夺,被打成重伤,昏死在地。土匪临走,剥光六爷的破衣烂衫。 去镇上赶闹子的村里人陆续回来,却迟迟不见六爷。都过晚饭时间很久了,家人着急,全村人着急。蒋宏图带领三个后生一路寻到二河镇上。镇上黑麻麻,空无一人。分头去外村亲戚家寻找,均无结果。附近有个村,曾经出现过一人走夜路跌死在路边的例子。全村人举着火把,沿途边喊着六爷边仔细查看山路两边。来回找了两遍,仍无六爷身影。接近天亮,有一支队伍走向枫树坪,而六爷就在这支队伍里。他被人抬在担架上。 “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穷苦百姓自己的队伍。”为首的那个军官对村民们说。 “他是我们的肖连长。”一位战士趁机介绍说。 六爷伤势重,但命捡回来了。土匪抢走六爷的东西,打伤六爷,还没出几步,肖连长的部队正好出现。他们绕道二河镇子经过这里。一排红军追击土匪,卫生员立即抢救六爷。六爷昏迷不醒,肖连长不知道如何送六爷回家,行军时间紧迫,只得在附近一座破庙里临时安顿。肖连长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张副连长贡献出自己备用的裤子给六爷穿上。一排抓到两个土匪,夺回了六爷所有的东西。六爷苏醒能够说话后,已经到了下半夜,肖连长的人马在六爷指引下,急忙护送六爷回枫树坪。 村里人为红军送来滚烫的姜水,里面放了糖,村里人将仅有的准备过年的红糖都拿了出来。 “我们是红军,不是国民党军,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肖连长喝着姜糖水,提高声音说。 “记住,我们是红军。”肖连长继续说。肖连长从身上摸出一些散钞票,塞到六爷怀里,叫他拿去请郎中看病。接着,战士们也拿出钞票,捐给六爷。 天刚刚亮,一面红军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扬。然后,这支队伍在这面旗帜的带领下,在全村人的目送下,离开村庄,去往村人不知道的地方。有了肖连长他们的捐赠,六爷的伤、他老伴的病、购买年货的钱都够了。三年后的1934年6月,六爷去世,回光返照时六爷还谈起肖连长和他的部队,谈到肖连长他们的好。 1934年桂北,湘江东岸。 已经入冬,桂北的大风阴冷锋利,经过山林、岩洞,摩擦出怪异的吼声。伴着风声,周边传来枪炮声。与当地鸟铳完全不一样的枪声,近段时间时常响起。民众被枪声吓怕,枪声一响,他们就会下意识地紧张、躲藏。活跃的民团告诉民众,引起枪声的是叫红军的“赤匪”。 “是三年前经过我们村那些扛枪的红军又回来了吗?”蒋宏图问侄儿蒋山立。 “是的。三年前经过我们村的叫红七军,北上到江西与井冈山的**红军会合了。”蒋山立说。他在二河镇政府工作,是国民党党员。他这次回来通风报信,说是有一股红军将从村里经过,让全村老少小心,能藏的粮食鸡鸭牛猪藏好,能躲避的躲起来。 “不说三年前,四个月前也有一支红军从我们地盘上经过,过湘江西去。”民团团长唐友苟接过话。 “如果来的是跟红七军一样的红军,我们就不怕。”蒋宏图说。 “不要被红军麻痹,蒋委员长说了,他们是‘赤匪’。”唐友苟提醒蒋宏图。 “坏人在做坏事前,总是装出很善良的样子。”蒋山立说。 “这回会来很多红军吧?”蒋宏图问。 “可能吧。你没见桂军全动起来了吗?蒋介石派出的‘剿匪’部队也正火速赶来。”唐友苟说。 “三年前的肖连长和他们的人,没抢村里一颗粮食,救了差不多见阎王爷的六爷。”蒋宏图说。 “三年前是三年前,现在是现在。小心为好。”蒋山立说。 红军是什么人,蒋宏图不完全了解。通过肖连长他们,他印象里,红军不是坏人,至少对老百姓不坏。桂军口口声声说是自己人,可是,他们当中不是经常有人进村骚扰民众吗?唐友苟也说他是自己人,他爱嫖娼赌博且不讲,没少欺压百姓,强要百姓的钱财。 唐友苟带着队伍进枫树坪搜刮一些鸡鸭粮食后,仍然怀揣不满足离开村子。蒋宏图对侄儿蒋山立说:“你们政府也不管管!”蒋山立说:“民团虽然是地方武装,但他们业务上受桂军部队管,算半个军人,桂军是他们的靠山,我们政府虽然给他们发饷,可是,哪里管得了,哪里敢管?”蒋山立说。 “来的真是红军吗?”蒋宏图仍然不放心地问。 “据可靠消息说是红军,是国民党军队必须消灭的‘赤匪’。”蒋山立说。他有一个朋友在桂军里当侦察兵,消息来源必定可靠。 蒋山立的父母沾了在政府工作的儿子的光,住在二河镇上,所以他不用留在村里看望父母。蒋山立离开后,村里人继续留在蒋宏图家里,让他拿主意。 “我没有主意。”蒋宏图说。 接近中午,从外面回来的村里人说,附近村民正在往山里转移,寻找藏身的岩洞,能带走的财产都快转移完了。“我们怎么办?”有人问蒋宏图。蒋宏图不知道怎么办。他拿不定主意。红七军是好人,能说明即将到来的红军也是好人吗?这一支红军是好人,那一支红军就一定是好人吗?蒋宏图犹豫不决。转移,动静太大。可是,不转移,万一出事,他对不住全村老小。 性子急的族人没等蒋宏图拿主意,就开始将家中的鸡鸭装进笼子挑进山里,将猪牛往**的地方赶。受到感染,越来越多村里人忙着转移家中财产。村里乱糟糟的,伴着许多呼儿唤女的急迫声。年迈并且行走不便的老人不想拖累儿孙,决定不走了。儿孙不放心,用担架抬。担架从蒋宏图身边经过时,有个老人叫停下来,他悄悄对蒋宏图说他想跳进深渊,等有了机会就跳,不给儿孙添麻烦。 村里的财产还没转移完,还有许多人正准备动身逃跑,有消息突然传来:红军来了,红军来了,快跑! 村里更乱了。 “逃命要紧,所有东西不要了,不要了!快跑,快跑!”人们听清楚是蒋山立的声音,他有一匹马,能够自由地在政府和村庄间的山路上小跑。 村里人丢弃财产逃命。 一支红军很快出现在村口。“我们是红军,穷苦百姓的部队,老乡,别怕,不用躲,不要跑!”喊话的人正是三年前救了六爷性命的肖连长。村民不听,反而跑得更快。当年负责侦察工作的肖连长,到了井冈山后,被安排做侦察连连长。 村里静下来。枫树坪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必须在此驻扎,以此为据点,辐射到四周,侦察出更多情报回传给大部队。时间紧迫,肖连长的部队顾不上劝阻百姓,立即投入工作。因为搞情报,肖连长他们穿着便服,除了手中的枪,再无部队的标志。躲在山上的村民看得见村里的动静,肖连长他们自己架锅做饭,入夜就在屋檐下休息,不碰老百姓任何东西。 北风呼啸,还下起了小雨。 蒋宏图下山来。“我要找你们长官。”蒋宏图对站岗的战士说。 “我们这里没有长官,只有同志。”另一位红军战士听罢,将蒋宏图带到肖连长身边。 “天冷,下雨,你们进屋睡吧。虽然多数为茅屋,总比外面强。”蒋宏图劝说。他已经认出了肖连长。三年多前,虽然只是匆匆一见,但记忆深刻。 “我们这样很好,”肖连长说,“你就不用操心了。快把乡亲们叫回来。让他们放心,我们不会伤害村里一草一木,不会动人一根头发。” 蒋宏图劝了好一阵,肖连长就是不下让战士们进屋避风雨的命令。此时,听说来的是肖连长,回村的男人多起来,他们都劝红军进屋。盛情难却,再说,风雨更大了,肖连长这才命令部队进屋休息。蒋宏图叫每家熬一锅生姜水,有红糖的加红糖。滚烫的生姜水温暖了红军的心,也让村里人心生快慰。 肖连长和两个战士住在蒋宏图家。松油灯下,肖连长从其中一个战士手中接过一块布,展开后,是一面红军旗帜。 “好好保管。”肖连长对那位战士说,“虽然我们是侦察兵,现在因工作需要暂时收起来,但总有**会高举红旗的。” “人在,红旗在;即便我不在了,也会有同志接过红旗。红旗永远在!”战士接过红旗,仔细折叠好,放入一个铁盒子里。 蒋宏图大概明白,红旗就像家族里的祠堂,是权威,是全族人凝神聚气之所在。肖连长给蒋宏图讲革命道理,蒋宏图听不太懂,但他听明白了一点,红军是支穷人的队伍,闹革命是为了穷人翻身做主。 天还没亮,村口突然响起枪声。得到消息的国民党军扑到枫树坪,“围剿”肖连长的部队。肖连长带领战士沉着应战。为了不伤及村里人,肖连长的人马冲出村外,引走国民党军,把战场设在村外的柴头坳。 早上八点左右,枪声稀了远了。蒋山立的黑马出现在村里。“这股红军被李军(当地人有时候对桂军的称呼,因为桂军头目叫李宗仁)消灭了。”蒋山立说。 “红军全……?”蒋宏图问。 “不死的也被打伤打残打跑了,总之,这支部队没了。”蒋山立说。 “肖连长的铁盒还没带走呢。”蒋宏图突然想到。他不相信肖连长的部队没了,他坚信肖连长还活着。 湘江战役前后打了五天,国民党军没有按计划消灭红军,红军突破湘江西去。但是红军损失惨重,国民党各级报纸大吹特吹取得了伟大胜利。桂林和全县(现名为全州县)县城出版的报纸,连续刊登国民党军大捷的消息。这些报纸发行到了二河镇,一些乡绅又从镇上把报纸带回到村里。关心政治的当地百姓谈论政治时局的同时,桂军和民团开始搜捕失散的红军。唐友苟带领十几个民团成员来到枫树坪村。肖连长他们侦察连在此停过一夜,唐友苟有理由相信枫树坪藏着失散的红军。如果能抓到一队红军,他就发财了。枫树坪是蒋山立的老家,不能让他抢了先。枫树坪被唐友苟的人翻了个底朝天,能顺走的东西都顺走了。蒋宏志家两块大大的陈年老腊肉,藏在石灰缸底部,也被唐友苟翻出来顺走。没搜到失散红军,搞到一些好货,唐友苟不枉此行。他将村里人召集在一起,学着桂军军官训话的派头,说:“谁私藏‘赤匪’谁就掉脑袋!不管是谁发现了‘赤匪’,只要是活口,一律首先向我报告。报告者有奖,私藏者吃枪子。” 村庄四面是山,这些从丘陵地带拔地而起的山,高大,林密,洞多,溪流纵横交错。藏几个红军,不容易发现。进山搜捕,无异于大海捞针。唐友苟拔出手枪朝天开了三枪,他的队伍分别向东南西北的远山开枪,壮够胆,宣泄完,唐友苟带队伍耀武扬威离去。家里东西被顺走,村里人敢怒不敢言。等唐友苟队伍走远,村里人这才骂他们是土匪。成天骂红军“赤匪”的一部分桂军、民团,才是真正的土匪。枫树坪村有人在政府做官都遭劫,那些没有丁点背景关系的村庄,受欺压就可想而知了。 红军留下的铁盒,蒋宏图藏得好好的,唐友苟没有翻到。蒋宏图没有等来取铁盒的肖连长或者他的战友,却等来了索要铁盒的桂军。 一定是有人告了密,不然,桂军怎么知道蒋宏图留有红军的铁盒,铁盒里有一面红旗? 桂军王连长带来一个排,他们进入蒋宏图家。“红军留下一面红旗,马上交出来!”王连长说。 蒋宏图想了一下,认为消息已经被谁出卖,没必要再撒谎,他回答说:“红军确实落了一只铁盒在我家,里面装着一面红军旗。旗帜是新的,好好看。” “那还不交出来。”王连长说。 “要不是你们突然进村子,肖连长不会落下那么重要的东西。”蒋宏图说。 “私藏‘赤匪’进班房,私藏红军旗是死罪。”王连长说。 “那是肖连长的东西,我必须亲自还给他。”蒋宏图说。 王连长说:“少扯。给我搜!” “你们敢搜我家,蒋山立同意了吗?”蒋宏图拦住前面的士兵。 “蒋山立算什么东西!”王连长拔枪朝天开枪。他忘记了这是在室内,他朝上的一枪打烂了头上的青瓦,碎片落下来,一屋子人乱作一团。安静下来后,王连长跑到屋外:“谁阻止我搜查红军旗,我就让他吃枪子!”王连长朝天连开四枪。 蒋宏图装出冷静的样子,任由王连长的人搜查。搜到那间房,蒋宏图身子发抖。他看了看脚边的锄头。“谁要是提走铁盒,我一锄头劈死他。”蒋宏图想。床板掀开了,铺地上的稻草扒开了,草木灰也被拨了几拨。 “报告连长,没搜到。” “没搜到报告个屁!继续搜!” 连搜三遍。 蒋宏图外表的冷静致使王连长火冒三丈。王连长想,蒋宏图如此冷静,红军旗肯定不在屋里。“藏到哪里了?快说!”王连长手枪顶住蒋宏图的左太阳穴。 “红军旗是红军的,铁盒是红军的,我没有资格交给你们。等我交到肖连长手上后,你要抢要缴,就不关我的事了。”蒋宏图说。 “绑了,押军营!”王连长说。 蒋宏图挣扎、反抗,但是无效。还没出村口,蒋山立骑着马赶回到村里。蒋山立说:“快放下我满满(叔叔),快放下我满满!” 王连长冷笑:“你算哪个山头?敢在军爷面前叫喊!” 蒋山立下了马,给王连长作揖请安。 “求王连长放了我满满。”蒋山立说。 “我也不想抓人,你为政府做事,我为部队卖命,虽然互不侵犯,但我们都是党国的人,都为党国效劳。”王连长说,“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满满交出红军旗,我立即放人。” 蒋山立走到蒋宏图身边,摸摸他身上的绳子:“满满,痛不痛啊?” “痛啊,他们绑得太紧了。”蒋宏图说。 “私藏红军旗是死罪,你快交出来吧。”蒋山立说。 “死就死吧。我宁可死,也不能没经肖连长同意把红军旗交出来。”蒋宏图说。 “为了一面红军旗丢掉宝贵生命没必要。红军是‘赤匪’,你不晓得吗?蒋委员长、李军为什么花这么大价钱‘围剿’红军?”蒋山立说。 “我不管这些。先莫讲红军是不是‘赤匪’,单说铁盒、红军旗,是肖连长的,我就要还给他。”蒋宏图说。 “满满,你扛了木头不懂转弯,轻重不分。” 叔侄俩说了几分钟话,蒋宏图表示坚决不交出红军旗。王连长押送蒋宏图到二河镇上的军营里,软硬兼施。关到第二天,蒋宏图不答应交出红军旗,王连长下令严刑拷打。打吐了血,蒋宏图也不松口。排长报告给王连长,王连长说:“继续打,打到他想活为止。”排长说:“我按你的命令没停止过严刑,打得我们的士兵都怕了。那块骨头硬啊!” 王连长亲临现场。 “蒋宏图,你就低下头吧,求你了。”实施酷刑的伍班长说。 “你起来。”蒋宏图无力气说话,他用轻微动作让伍班长不要再劝。 王连长抢过伍班长手中的皮鞭,高高举起:“快交出红军旗,不交我就打死你。” 蒋宏图两眼喷射怒火,像黑夜里两只凶狠的虎眼。王连长吓住了,他放下皮鞭,捂了眼,走出那间黑暗的屋子。不多时,有人来报,估计蒋宏图快不行了。王连长请了镇上的西医,又请人去叫蒋家岭的**郎中蒋述德。西医往蒋宏图屁股上打了一针,留下西药就走了。蒋述德为蒋宏图把脉,诊断病情。王连长问:“他是不是马上要死了?”蒋述德没有明确表示。 “快,把蒋炳德喊来。蒋宏图要死了。”王连长下令。 得到命令后,蒋炳德不多时被押到。王连长只留下蒋宏图一对父子。王连长鬼主意多,他认为蒋宏图在生命的*后时刻,一定会把藏红军旗的秘密告诉蒋炳德,因此给了他们父子俩整夜在一起的时间。第二天,蒋炳德被关入另一间“牢房”。 负责审讯的士兵上来就给蒋炳德一通猛揍,打得他七窍流血。“红军旗在哪里?说!” “放了我老子(父亲)!”蒋炳德说。 “你交出红军旗,我们立即放你老子。” “放了我老子,我立即交出红军旗。” 双方拉锯。王连长走进来,他摸摸蒋炳德的手臂,说:“你跟你老子不一样,你是通晓事理的人。你会马上告诉我藏红军旗的地点。” “我跟我老子一样,他的骨头有好硬我的就有好硬。”蒋炳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