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梅雨梅雾中的追思 衰乱年月,时节不协,天气怪异。 宋宁宗(赵扩)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六月十九日午后未时,梅雨细细,烟雾蒙蒙。梅雨梅雾,霉结了大地;霉结了四野;霉结了山林虎啸;霉结了农舍炊烟;霉结了从铅山城通往奇狮山谷的弯弯小路。就在这条梅雨梅雾交织的小路上,第三次遭受罢官贬逐的爱国志士、抗金英雄、政务干才、豪放词家辛弃疾,骑着一匹羸弱的栗色坐骑,由年轻的第七子辛秸(jiē)牵马护卫,踩着洼水泥泞,艰难地向前移动着…… 辛弃疾,字幼安,山东历城四风闸人,时年已六十六岁。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神情憔悴,双目闭合,霜染两��,雪洒髭须,似仍陷于沉思状态,眉宇间堆积着一层厚厚的忧郁和肃杀之气。今年(公元1205年)三月,恰是他出知镇江府一周年,抗金北伐的各种事务已轰轰烈烈展开,特别是在招募健勇,校场教练事务上,已取得了“士气昂扬”“武艺精进”“战术契合”的成效。孰料三月二日,朝廷突下诏令,以“缪举张瑛”之罪,罢去他镇江府知府之职,并降两阶而为朝散大夫。他茫然不及上疏申辩,朝廷又突下诏令:“改知隆兴府。”他茫然不及隆兴之行,朝廷却于六月五日再突下诏令,以“好色、贪财、淫刑、聚敛”之罪,罢知隆兴府,贬逐回家。 荒诞的诬陷,荒诞的罪名,荒诞的诏令,荒诞的反复,暴露了执权者荒诞卑劣的用心——辛弃疾必须离开镇江府这个抗金北伐的前哨,退居山野。他怆然地离开了镇江城忙碌紧张的军政战备,离开了炽热沸腾的校场,离开了斗志昂扬、同仇敌忾的将士和黎庶,走向自医自疗创伤的巢穴——瓢泉园林。 江风波涛,梅雨梅雾,舟楫马背,颠沛流离,凄苦、孤独、愤怒、悲哀,充塞着他的心胸,他突然感到生命张扬中理想的失落,龙钟暮年心力交瘁的怆楚,突然感到大仇未报、大耻未雪的愧疚,突然感到平生所愿百无一酬的忧伤和岁月不待、鹈鴂将鸣的无奈,全然不知淅沥不歇的梅雨,顺着他的斗笠蓑衣滴答地浇灌在他胯下羸弱栗色坐骑的躯体上、脖颈上、鞍后负载的行囊包裹上和蹒跚的四蹄上。 辛弃疾胯下的栗色坐骑,确实是一匹高龄老马。二十五年前,辛弃疾任湖南安抚使,创建飞虎军,在购进的一百匹战马中,这匹栗色马驹吸引了他的目光,特别是马驹额部一团白色斑点,引起了他的兴趣,使他想起四十二年前(公元1161年)在故乡历城揭竿起义时乘坐的那匹以古时烈马名字命名的“青色的卢”和“青色的卢”在烽火战场上的神骏风采,遂仔细打量着这匹栗色马驹。此驹身高六尺,体长一丈二尺,凤头、狮腰、龙肚、鹿腿、耳若削笋、蹄若元宝,牙口三岁,其性暴烈。他飞身跃上马背,以试其能。栗色马驹仰天一啸,声有破石穿云之威;四蹄腾空,形有一跃三丈之捷;神骏无比,健捷无比,遂挑为坐骑,并命名为“栗色的卢”。辛弃疾有诗曰“青衫匹马万人呼”中的匹马,就是这匹“栗色的卢”。 二十五年来,“栗色的卢”陪同主人度过了十八年遭贬罢官的痛苦时日,在偏僻的带湖、瓢泉送走了潇洒壮年和风华中年。在仅有的七年官场飘蓬中,“栗色的卢”驮着主人,走遍了湖南、江西、福建的山山水水,主人呕心沥血地为国操劳、为民解忧,招来的却是第二次罢官遭贬。 二十五年来,“栗色的卢”曾驮着主人五次走进京都临安,三次是有雷无雨的皇宫召见,使主人失望沮丧,哀叹连连;两次是救援倒霉的朋友陈亮走出冤狱,使主人举杯畅饮,放歌云天。 二十五年中,“栗色的卢”曾驮着主人夜闯武夷山五曲峰,顶着朝廷株连的罪罚,为朝廷党争而死去的朋友朱熹献上凄凉的悼念,以“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十六字为亡友而呼。 二十五年中,“栗色的卢”曾驮着主人由瓢泉而绍兴,由绍兴而临安,由临安而镇江,追寻迟暮晚霞的辉煌。主人鞠躬尽瘁地筹划北伐方略,精研战场决机,实施军政战备,招来的却是第三次罢官遭贬。 风雨黄昏。此时此刻,梅雨如注,梅雾如涛,伴随着脊背上主人不尽不羁的沉思,更浓重了人世间英雄迟暮的凄凉。 二十五年的生死相随,“栗色的卢”似已体察到脊背上主人的苦怨哀愁,似乎要在这梅雨梅雾交织中,为沉思的主人提供一个平稳舒适的软榻,它用尽全力昂起沉重的头颅,呈现出老当益壮的风采;它老而不馁地竭尽心力,都是为了脊背上的主人不再为胯下羸弱衰老的“栗色的卢”分心分神。 终归是羸弱衰老,力不从心啊。一团梅雾翻滚着向马头扑来,“栗色的卢”眼前一黑,躯体一斜,险些跌倒。赖七公子辛秸挽辔肩抗急助,才恢复了躯体的平衡安稳,“栗色的卢”低头响鼻作谢。辛秸突然恍悟到梅雨浇灌带给“栗色的卢”负重的艰辛,急忙从马背鞍后取下湿淋淋的行囊包裹,背在自己的肩上。“栗色的卢”连连三声鼻响,似乎在向辛秸作谢。 辛秸,时年二十二岁,是辛弃疾成年八子中的第七子。其人身高七尺,健壮英俊,形容酷似其父,机敏多思,颇似其母,举止敏捷,孔武有力,因其诞生成长于父亲罢官遭贬之期,接受父亲严厉的管教和训练,其文武才情,为十个兄弟姊妹中的佼佼者。因其长兄辛稹(zhěn)、二兄辛秬(jù),皆寄身湖南,任飞虎军官佐;三兄辛稏(yà),寄身建康,任江阴提刑;四兄辛穮(biāo),寄身临安,任禁军教习;五兄辛穰(ráng)、六兄辛穟(suì),寄身福建,任左翼军官佐;大姐随姐夫范炎(字黄中,范如山之子)居晋陵县衙,二姐随姐夫陈成父(字汝玉)居福州,故前年(公元1203年)父亲奉诏出山时,他奉母命伴随父亲,充任差役,留八弟辛褎(xiù)居瓢泉以事母亲。两年官场,触目惊心,旁观父亲绍兴理政、临安听旨、镇江备战,始知官场风涛之可畏,始知父亲举止之艰难;人事当恤而无力,国事当解而无权,军事当谋而上疑,步步绳索,横竖皆非,时有临渊履冰之险。特别是镇江备战一年遭谤、遭诬、遭忌,艰辛难述。春秋易度,灾祸难料,父亲终于在谣诼诽谤中跌入朝廷特有的“莫须有”三字的陷阱,走上了这条梅雨梅雾、霉织世间一切理智良知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