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汽车站空空落落,漆漆黑黑,银色灯光飘浮在远处的小坡上。彭坦没有经历过飘雪的冬天,没有尝试过独自的出行,也不曾把夜晚抛进这样一场无望的等待。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穿着临行前买的大红色羽绒服,双手缩进袖子里,微笑地看自己呼出的每一口哈气,皮靴的后跟在压实的雪地上敲出圆圆的小坑。尽管周围没有观众,彭坦还是觉得自己是一处醒目的风景。
深夜里*后一班车终于开来,摇摇摆摆却没有丝毫的慵懒,拖拖拖地开过来,如一个晚归的农夫,尽责而勤恳。彭坦长吁一口气,轻轻跳了上去。这班车的终点是沈村,司机说还要一���多钟头才能到,彭坦便安下心来,把旅行袋放在座位前面,双脚轻轻地搭上去。
车厢里很空,彭坦转身向后望去,只看到几双悄无声息的眼睛和几个黑糊糊的影子,车窗外也是黑得无边无际。彭坦拿出手机,翻看着很久之前哲子给她发的短信。手机的备用电池在早上下火车的时候就用完了,彭坦几经询问才找到了正确的汽车站,并在车站附近的饭馆吃过汤面之后,抓紧时间给手机充足了电。看到哲子温和的话语再次浮现在眼前,彭坦有些失而复得的激动。
汽车停靠在一个小站,上来三五个人,他们是一起的,说说笑笑地上来,就坐在彭坦周围的空座位上,一直说笑着,直到下车,他们都没有停下来过。一开始,彭坦很好奇他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就仔细地分辨他们的乡音,过了一阵,她了解到那只是一些琐事,可就是那些穿衣吃饭走亲访友的事情,他们也可以如此热烈地讨论着,这让彭坦感到很新鲜。由于和他们离得很近,彭坦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皮肤粗糙,衣着简单甚至破旧,可喜悦和幸福还是一股股地朝外涌。彭坦转回身,用围巾裹住面颊,把目光投向窗外混浊的黯黑,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的不快乐,已经像山一般压了太久太久,被她装在手提袋里的精致生活,没有一样能够唤起她的欢喜。
三天前离开广州火车站的时候,天下着大雨,彭坦拦下的士,正要钻进去,就听见小杉从远处喊叫着跑过来了,穿着短裤,踩着塑料拖鞋,撑着他巨大的黄伞。他的影子一跳一跳地就来到了彭坦跟前。
——怎么了,走也不吭一声,你消失了,我问谁要房租去?
——我还会回来,我的东西全都在房里呢,我怎么会跑呢?
——这难说,你房里的东西都是破烂。
彭坦瞪了小杉一眼,不再出声,钻进车里,小杉便紧跟着进去。一直将彭坦送到月台,小杉都再也没说一句话,彭坦就要上车了,他才别别扭扭地挤出一句:“你可要回来啊……交房租……四个月的。”彭坦又瞪了他一眼就上了车,小杉站在月台,一直等到火车都没有了踪影,才想起来,他还没有问彭坦这是要去哪里啊……
(二)
今天,是十一月五日,三天之后,我一定要见到哲子,他说过,接下来的几个月都会在家乡度过。
我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洁白的月光洁白的墙,所有的行装都已经收拾好,车票装在钱包里,地图在脑中缓慢延伸。明天早上七点,供电公司将给这套房间断电,牛奶和报纸也在明早停止递送。哦,我应该给小杉打声招呼,不用给我垫付电费了,我的冰箱里,只剩下明天的早餐,出门之前,我会拔掉所有的电源插销,就让这房间熄灭些时日吧。几个月来,这房间一刻也不曾休息,一刻也不曾鲜活,我身在其中,像是经历了一场混乱而持久的香熏。我一直点着ESSE,和哲子一起抽过的烟。
音乐,速食,浸浴,香烟,药,咿咿呀呀,乱哼乱唱。
哲子是在九月中的时候突然消失的,事实上,我们也只不过是八月底的时候才相识。
我一直记得那几天多雨,褥热,我催促着小杉赶快帮我找人修理空调。像往常一样,他一进门就开始数落我。
——这像个女孩子的房间吗?
——我早就不是女孩子了。
——不是女孩子也不能穿成这样见人啊。
——等人来了我就穿好了。你又不属于人。
和小杉贫嘴,他从来都会让我赢。我抓起衣服冲进洗手间,换下睡衣,认真梳洗起来。我十天半个月也不会这样盛装打扮一番,今天是要去表姐的公司,为下个月的生活费寻个着落。照她的话说,每次我去她公司拿钱,都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被她的同事误以为我正在逃债途中。
——哎,你别走啊,发票呢,保修卡呢……
——不知道……你看着办吧……
说这话时,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追出门来的小杉,冲他笑一下吧,可怜的家伙从来没有问我要过任何的修理费。我登登登地跑下楼,小杉的大黄色T恤衫像水盆中小漩涡一样迅速消失,还有他模糊的脸,染过的头发。
表姐的公司空无一人,我打通她的手机,电话那头一片喧闹,原来今天公司举行酒会,表姐忘记了几天前答应过我的会面,并要我现在去酒店等她。
我在宴会厅门外的红色软皮椅上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围各种茂盛的观赏植物,欠过身去望望楼下大堂里的人来人往,透过虚掩的门粗略地瞥见中产**声色犬马的生活。这时门打开了,在那一刻涌出来的,是杂沓而脆弱的人声,浓稠流动的气体,哲子就在这时破开所有的混浊,出现在我面前。他与我隔一个座位坐下,仰面靠在椅背上,把暗紫色的领带松开,深沉地休息。他的穿着无可挑剔,平静的面容过滤掉了来自尘世的恶俗,疲累而舒缓的气质让我在一瞬间就不由地心生怜爱。
哲子的眼睑很长,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一个世界怦然洞开,写满温情又明澈见底。哲子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浅浅笑一下,说,怎么了?
——我以为你不舒服,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哦,我只是休息一下,里面太吵了。
——嗯……你,认识李勤吗?她也在里面,我表姐。
——哦,不认识,我昨天才来到这里,对一切都不熟悉。里面的酒会,是招待我们这些合作商代表的,精心准备的,只是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已经有些厌烦了。
后来,我也如表姐一样失约了,和刚刚认识的哲子一起逃离宾馆,一起小跑着穿过临街的巷道,带他品尝简朴道地的路边茶点,带他在这陌生而友好的城市轻松漫步。哲子的面容舒展开来,我确信他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们的相遇,恰似牛奶遇见咖啡。
(三)
夜行的班车终于抵达终点站沈村,待到乘客全都散去,彭坦仍然停在原地,她被置于一个孤绝的处境里面了。四围黑麻麻的一片,身旁的小巴士这时也熄火了。司机走下来,问她怎么了。
——师傅,你,是沈村人吗?
——嗯,你咋啦?
——我来沈村找一个人,可现在已经这么晚了。
——你要找谁吧,这儿没我不认识的,你只管说。
——万哲,你认识吗?
——嘿,离我家可近了,不过这个点钟在这里已经是小半夜了,你要不当大哥我是坏人,就去我家挤一下。
彭坦于是在第二天早上来到了哲子家的小院,这**,是彭坦的生日,她按照自己的计划在这**来到这里,却没有见到哲子。哲子消失后,手机就一直关机,彭坦便无休止地发短信给他,以求他在某个时候开机能够看到。一个星期之后,哲子依然杳无音信,彭坦只好向表姐求助,要她帮助找寻哲子的资料。彭坦得到哲子的公司的电话,打过去,那边说他探家去了,和哲子对她说的一样。
在他们相处的十几天里,哲子多次提起过他的家,沈村,十九岁离开那里,每年回去一次。彭坦,坚强地做出决定,去找哲子,在自己生日当天一定要找到他。彭坦需要存钱,所以开始了她一生当中*为振奋的一段生活。小杉欢欣鼓舞地雇用了她,这原本是一个讨回房租的好机会,可小杉还是应彭坦的要求,给她开出两千块一月的工资,要她做小杉火锅店盘点的工作,这活儿之前是小杉自己来做的。可他也有一个要求,要彭坦整天都待在店里,以防有急事需要人手。彭坦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知道小杉答应的工资是一定会准时发下来的,不像她平日里打交道的小报编辑,几十块的稿费都要彭坦三番五次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