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小鲍庄》:语言洪水中的坝与碑
王安忆的《小鲍庄》,在“正文”之前有两段文字,分别标为“引子”和“还是引子”。标题“引子”宣告了叙述本身的开始和所述的故事的开始,“还是引子”却延宕了这双重的开始,或者说重复了这双重的开始--“还是”二字有点恶作剧意味,暗示了好戏的迟迟不开场或迟迟不开场的准是好戏。“引子”和“正文”的悖论关系在这里暴露无遗,“正文”的开始被一再延缓却使我们得以滞留于作品的开始之中。“引子”通常被视为无关紧要的可以跳过不读的“闲话”(“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又因其置于篇首且具有先导作用(引者,导也)而不容忽视。“引子”时刻意识到与“正文”的不平等关系,意识到来自量(篇幅)、位置(被排挤到边缘)、身份(“闲话”)等方面的压力,因而摆出一副伪谦卑的高傲姿态。“还是引子”是“引子”的自我强调,“引子”的后援,因而扩大了它与“正文”之间的暧昧的裂痕,使自身的重要性增值。然而,当它这样做的时候,却暴露了自身的分裂和内哄。“引子”被“还是引子”挤到了更加远离“正文”的边缘,成为“闲话的闲话”。“还是引子”则因其对“正文”的僭替而冒犯了阅读的期待,夹在“引子”和“正文”之间左右为难。这样,《小鲍庄》采用了使叙述充分延宕和分裂的策略来开始,实际上显示了自身的“可重读性”--在“引子”、“还是引子”(以及后来的“尾声”、“还是尾声”)与“正文”之间,无数缝隙和空白为生产性阅读创造了可能。我们的解读便从这里开始。
一
“引子”和“还是引子”是两则“拟神话”(或不妨称之为“伪神话”)。它们叙述了一般神话所包含的那些主题因子:天灾(洪水)、家族的起源、地貌的形成、罪与罚与救赎,等等。神话是凝聚一家族一部落一民族之大希望和大恐惧的一整套象征体系。有关起源的神话解释了人们的来源、生存的合理性、活下去和繁衍下去的根据。有关罪与罚与救赎的神话则解释了人们所面对的种种困境、必须在这些困境中生存的理由和必将摆脱困境的允诺。无论原始神话还是当代神话,都具有这两方面的功能,以维系一个社会体系的运转。《小鲍庄》的拟神话采用了匿名的叙述角度,王安忆解释说:“我想讲一个不是我讲的故事。就是说,这个故事不是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它不是任何人眼睛里看到的,它仅仅是发生了。发生在那里,也许谁都看见了,也许谁都没看见。”--(《我写<小鲍庄>》)神话的匿名叙述赋予自身一种神秘的、自然的和理所当然的性质,从而拥有令人敬畏的、毋庸置疑的权威。小鲍庄的村民们不自觉地被笼罩在这个权威的阴影下,用这一套象征体系的符码来解释他们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天灾人祸、仁义道德、善恶美丑。然而正是王安忆自己戳穿了拟神话的匿名叙述性,她在上述引文后紧接着说:“也许,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结果,全是徒劳,因为一个人是永远不可能离开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的。”
这讲的是作家自身的叙述困境,倘若从生活在拟神话权威阴影下的小鲍庄村民的角度来看,那么,一个“拟”字便已昭示了这套符码的人为性,它是否那么天经地义,那么“自然”,都是值得质疑的。当然,只有在受到另一套符码的撞击时,质疑才可能产生,这点我们放在稍后讨论。两个“引子”自行揭示了“神话”或“类神话”的虚构性和人工制作过程:只要我们使用匿名的叙述角度,使用“九百九十九天”、“七七四十九天”一类神秘的数字以及别的习用语汇,来讲述有关起源、罪与罚与救赎的“历史”,就足以建立起一套自行运转的象征体系,来规范人们的言行举止、恐惧和向往。人工创造的神话当然也会被人工改变,“还是引子”里说:“这已是传说了,后人当作古来听,再当作古讲与后人,倒也一代传一代地传了下来,并且生出好些枝节。”又说:“自然,这就是野史了,不足为信,听听则已。”神话在传承过程中受了历史的污染,产生了裂隙,所谓“枝节”、所谓“野史”,都是对符码的溢出和挑战。正如我们重读“正文”时将要发现,这些溢出和挑战无不与“性”有关,又无不带来了“惩罚”,因此,拟神话不仅是关于生存合理性的符码,而且是关于性规范的符码,关于权力结构的符码。但是,目前让我们先来看看另一套与这两则拟神话相纠缠的符码,即关于叙述本身的符码。
作家试图用她的两段“引子”和两段“尾声”筑一道“鲍家坝”,在语言的滔天洪水中围起这一段被命名为《小鲍庄》的文字孤岛。如前所述,这道堤坝绝不是“固若金汤”的,在“引子”与正文之间,“引子”与“还是引子”之间,已然存在诸多裂缝,语言的洪水无可阻遏地渗将进来。这就产生了叙述的“罪过”的问题,写作“与生俱来”的原罪便是:我只有写一篇与众不同的作品才合“法”,这从“抄袭”、“模仿”、“雷同”等词的贬抑色彩上可以见出,但既然这作品赖以生存的基础是与其他作品的差异,便也把其他作品的存在包含在了自身内部。作品只有寄生般地依赖于不断排斥其他作品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