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有味是青灯
几年前写过篇小文《青灯》,开头抄了一首东坡尺牍,当然是照自己的“读”法“抄”的。文章连同所“抄”总共不到六百字,却居然改过好几回,越改越不行,所以如今存的依然是初稿:
“年将尽时,天气越来越冷,加上刮风下雨,无法出门。即使没有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也不免会无端地觉得凄凉。只有到夜深入静时,在竹屋纸窗下点上一盏油灯,让那青荧的灯光照亮摊开的书页。随意读几行自己喜爱的文字,心情才会慢慢好起来。渐渐便会觉得寂居的生活也有它的趣味,可惜无人与共,只能由我独自享受。——你知道了,也会为我开颜一笑罢。”
上面是东坡尺牍《与毛维瞻》(照我的读法)。
文人写自己的读书生活,如宋濂之自叙苦读,顾炎武之展示博学,都很可佩服,却不容易使人感到亲切,“纯文学”作品“绿满窗前草不除”之类又嫌作态,总不如东坡之寥寥数语,写得出夜读之能破岑寂也。
东坡说“灯火青荧”,后来陆放翁又有诗云“青灯有味似儿时”,如今在电灯光下很难想象这种境界。抗战八年中,我一直在平江乡下,夜读全靠油灯。如果用的是清油(茶子油或菜子油),外焰便会出现一层青蓝色,正如炉火纯青时。三根灯芯的亮度略等于十支烛光,读木刻大字本正好。可惜那时不够格看东坡全集,只在《唐宋文醇》中读过他的几篇“古文”,印象反不如尺牍小品深。有光纸石印本的旧小说倒在灯下偷着看了不少,比七号字还细的牛毛小字把一双眼睛害苦了,弄得抗战胜利后进城读高中,就不得不戴上一副近视眼镜。
“青灯有味似儿时”的上句为“白发无情侵老境”,乃是放翁《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诗中的一联。诗句写出了一位老者深切的忆念,他觉得儿时的一切都是有味的,哪怕是夜读。其实古人儿时未必能够点起灯来看自己想看的东西,父师督责着不能不做的夜课则未必有味,放翁自己在另一首诗中,不是也承认“忆昔年少时,把卷惟引睡”吗?
周作人《苦茶庵打油诗》续作之八有两句:“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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