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之路
接到一个拍摄任务,是去新疆准噶尔盆地拍野马。
我搜集了网上所有关于野马的资料,并给很多朋友发出咨询:你们*希望在片中看到什么?
众说纷纭。有的想看到野马舔犊情深的画面,有的要看到野马荒原奔腾的场面,有的则希望能拍到野马与狼狭路相逢的对峙……
等我说我要拍的野马是圈养时,引来一片嘘声和笑声:那还能叫野马���?
想起在我的家乡,有一座山,叫走狮山。听老人们说,很多年以前,这里群峦叠翠,山上各种树木郁郁葱葱,茂密成林,常有狮子穿山而过,在此歇息。百兽**从容威严地穿行于浓荫溪涧,百鸟争鸣,群兽齐舞。很多事,因为年代久了,就成了传说,只留下这名字,任凭后人想象。那曾经热闹过的山中世界,那万物和谐的自然景象,如今提起来,如同海市蜃楼。
没有了狮子的山,还能叫走狮山吗?
圈养的马还能叫野马吗?我们能找到大家臆想和企盼中的那份壮观和激情吗?《马语者》《熊的故事》《虎兄虎弟》《鸟的迁徙》……众多影片中的动物在自由状态下呈现的野性之美,乃至动物之间的天伦亲情,无不惊人魂魄。
我们摄制组成员怀着微妙的心情登机,又从乌鲁木齐前往吉木萨尔县的野马繁育**,一路往北,在盆地深处400里。
越走越荒凉,戈壁,红柳,黄羊,骆驼,渐无人烟……
无人烟处,见到圈中野马。我们依然情不自禁惊呼起来。
直挺逆生的鬃,土黄色的毛,头颅与身体平行,与家马区别很大,却各有其韵味。法布尔a曾说,在所有动物中,马是身材高大而身体各部分又都配合得*匀称、*优美的,它的鬃毛刚好衬着它的脑袋,装饰着它的颈部,给予它一种强健豪迈的模样,它那下垂而茂盛的尾巴覆盖着,美观地结束着它身躯的末端。
看马时,我们被工作人员告诫,可远观不可近亵,即使圈养,毕竟是野马,会伤人。隔着5米的距离,我依然看得清它们漆黑澄亮的瞳孔,当它们平视着与人类交换目光时,眼睛炯炯有神,非常率真——这是一种**的姿态。
可是,却有一匹马径直走近了我,友善而渴望亲近。我从很多书和电影中得知,一些看似凶猛的动物其实都和人一样有灵性,一般也不会轻易攻击人类,除非你的举止给了它错误的判断。我不怵,任它靠近,我抚摸它,它愈加温顺依人。后来得知,这是一匹幼年丧母的马,从小由工作人员用奶瓶喂大,所以对人比较依恋。每逢有媒体前来,都由它来配合完成一些近景特写的拍摄,镜头感极好,被誉为“野马之星”,编号“准噶尔129”。
野马的跌宕历史在来之前我已了如指掌。这是新疆土生土长的野生动物,是世界上惟一保存着6000万年前始祖马基因的物种,比大熊猫还珍贵。据记载,西周时人们已开始捕杀野马,充当食物和礼物。到元代成吉思汗率兵西征经准噶尔盆地,杀害野马的英勇程度已视为衡量能否称为壮士的重要标准。
19世纪末,俄国战马紧缺,沙皇招募探险队赴新疆捕捉野马。关于新疆野马的消息越传越神秘离奇。德国总督也派人赴新疆捕捉野马,他们将准噶尔盆地的80匹小野马捕获殆尽,由于路途遥远,气候恶劣,野马抵达德国汉堡时,仅存活28匹。从此准噶尔盆地再没发现野马。
这一百年中,野马历经苦难。它们在人类的挟持下从亚洲到欧洲,再到美洲,游历了半个地球。没有哪种动物像野马这样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没有哪种野生动物的生命自然历程像野马这样受到过人类的强烈干预。
直到1986年,我国开始“野马还乡”工作,先后从英、美、德等国运回18匹野马,野马故乡这才结束了无野马的历史。
那么久的颠沛流离,那么久的沧海桑田,一百年后的故乡还是原来水草丰美的故乡吗?一百年后的野马还有驰骋四野的能力吗?斗转星移,一切都已变迁。
为了繁衍壮大,先实施圈养。国宝一样的待遇,苜蓿鸡蛋西瓜牛奶消毒防疫,无一处不周详,无一人不尽心。
抵达的**天晚上,野马**主任拿出一张光盘,让我们了解更多情况。看完之后,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一下子凝重得化不开。摄像,还有出镜记者,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都强忍着泪水,唏嘘,复唏嘘。
是新疆电视台制作的节目《野马之死》。触目惊心地记录着“准噶尔1号”难产死亡的全过程。
产驹,直肠脱落,兽医束手无策,无法接近,野马与家马*大的不同是野马绝无家马那种与人的亲近配合精神,它始终保有野生动物高傲的精魂——远离人类,永不驯服。无法抢救,遂强行套马,野马奔跑逃离,脱出的肠子被自己踩断,踉踉跄跄,直至倒地,瞳孔放大……弥留之际,竟翻身立起,蹒跚,嘶鸣,与还在圈中的同伴诀别。
“准噶尔1号”出生于故土却从来没有在故乡的荒野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过**。
专家得出结论:“准噶尔1号”发生难产事故与长期圈养、活动场地狭小、饲草单一有关。
野马那*后的嘶鸣,让我想起《勇敢的心》中威廉·华莱士凌迟之际的那声疾呼:FREEDOM——
谁不为此震撼!人类,你罪不可恕!!
人类,你这大自然的*高统治者主宰者,为了表示征服,以及人类自以为是的爱,总是要居高临下地用笼子将动物们圈养起来,喂给好吃的,让它们与我们一道享受现代文明。可是,曾直冲云霄的鹰如今连展开翅膀的空间都没有;曾疾步如电的豹如今只能焦躁地踱步;本该自由选择伴侣的动物不得不接受人工配种,有些雌性动物连配偶的面都没见过,就稀里糊涂做了妈妈。每看见笼子里那些孤独无聊的动物们,总觉悲怆。
没有了野马敲击大地疾风暴雨般的蹄声,准噶尔的荒原里只有空寂和荒凉。
震撼归震撼,遗憾归遗憾,在戈壁上,我们的任务是来拍摄,哪怕是圈养的野马。虽然,我不忍和它们的目光对视。
我在工作人员中挑了一个人来配合我们拍摄,她叫张赫凡,这里**的女技术员,一个晒得黑黑的女孩。十年前,大学毕业分配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几经挣扎,*终留了下来,将青春给了野马和戈壁。十年后,她出版了一本自己的书《重返卡拉麦里——戈壁女孩手记》,一夜成名,媒体竞逐,如今,经常任务不是饲喂野马,而是陪同记者。
拍到第二天,我们迫不及待地让赫凡带领我们去荒原寻找野马——是的,荒原上有37匹不在樊篱中的野马。
圈养的目的*终是为了放野大自然。詹姆斯·奥利弗·柯尔伍德曾说:*激动人心的事不是捕杀,而是放生。五年前,“准噶尔1号”难产死亡后,野马**曾经尝试着放归了一批野马。五年了,它们在真正的故乡土地上生活得怎么样呢?
我们驱车奔赴戈壁**,去找寻那群已经获得自由的精灵。如今它们已经是和野狼周旋的剑客,是狙击风雪的独行侠。我没法不热血沸腾,为所有重获新生的生命。
可毕竟它们已被圈养了数年,很难想象,它们在荒原遭遇狼的时候会不会惊惧?它们在冰雪寒风里能否昂然独立继续生存?流淌在它们血脉里的那一丝的野性还能在荒原的刺激下复活吗?
这一切都是一个未知数。一百年来它们按照人的旨意生活,按人的安排生育,它们已经有一百年没有听到它们身体中的生命节律了。
在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的别离库鲁克放野点,我们一行人搜寻着蛛丝马迹,先是发现了几团马粪,继而又发现了一条长长的马道——在戈壁上,野马往返水源反复踩踏而形成的小路。这让大家很兴奋,顺着马道,我们就可以找到水源,找到野马!
跋涉,找到水源,却已错过了这天野马饮水的时机。辽阔的卡拉麦里18000平方公里,不是随便就能碰到野马的,据说,有摄制组在这里寻找7天也没找到野马的踪迹。
失望不言而喻,回望茫茫戈壁,旷野长风中,我怅然若失。
归途中,奇迹却发生了。不经意间,我从车窗发现了一群黄色的动物,相隔千米之遥。我压低声音问工作人员:是野马吗?还是野驴?尽管还不能看得很清晰,尽管野马和野驴外形很相似,但我得到的回答是:野马!
下车,向野马飞奔,距它约300米时,野马已经群体驻足向我们行注目礼。我们欣喜地发现,其中三匹母马,还带着各自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驹!——这是在荒原自行诞下的生命啊。不再有难产的悲剧,不再需要人类的帮助和怜悯。
我们停下来,只让张赫凡一人试着靠近,因为,这里有几匹马是她亲手喂大的,感情不同一般,拒绝她或伤害她的可能性*小。
近一点,再近一点……五年生死两茫茫,相见还能相识吗?那一刻,只有风声在空中呼啸,奏着重逢的乐章。终于,张赫凡接近了野马的身体,她伸手想去抚摸头马的颈部。这匹马,离开她时,还是幼驹,如今已经矫健茁壮,成为马群的头领,并有了自己的孩子!
应该记得的,那马圈里的三千个日日夜夜,那无边孤独中的两两相守。——我的王子,你是否记得当年我拌的草料味道?是否还记得一次又一次,我为你梳理鬃毛?
可就在张赫凡伸手的刹那,野马掉头而去,她试图去抚摸其他的马,却都相继掉头离去。我看不清赫凡的脸,却可以从她一时收不回来的手势,感觉飘散在风中的惆怅。
野马没有理会张赫凡,继续退离,张赫凡只好一路默默跟随相送,直到它们翻过山坡,完全消失在我们视线。
失落之余,大家都为野马感到欣慰,不再对人类依恋,这让它们更像野马。哪怕饥肠辘辘,哪怕伤痕累累,只要在故乡的土地上自由驰骋过,只要祖辈血液中的尊严和骄傲得到复苏和升腾。
邂逅真正的野马,成了我此行*大的收获。
之后第二天,张赫凡例行公事地配合着采访,我却感觉到她的牵强。拍到第三天,她突然情绪激烈,拒绝再拍摄,说很累。我们诧异,这样一个抛弃了世俗很多诱惑、甘心为野马服务十个春秋的人,竟会言累?是她,写下了“我褐色的天马 / 让烈日将我晒成你的颜色 / 直到灵魂也成为你的颜色”这样感人的诗句。
我做尽思想工作,仍不能改变,只得调整思路。我没有怪她,却总纳闷,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孩?难道这了无人烟的生活让她变得怪异?
如果是这样,我能够理解的。没有长明灯,没有娱乐,没有蔬菜水果,重要的是——没有人,荒原上那种无边的寂寞与冷清,那种急疯的,与世隔绝的,面临崩溃的感受,生活在城里的人是没法体验和想象的。我和同伴能有仰望漫天繁星的惬意,有推窗见雪山的豪迈,只因我们是过客。
拍摄之余,听这里的工作人员给我们讲过一个不能外传的故事,曾经有一个饲养员,因为太寂寞,竟私自将两匹公马弄到一个马厩里,看它们打架,以此为乐,打发百无聊赖的、只能听见狼嗥的夜晚。当然,后来被发现了,受到处分。唉,有几个人能在这种环境中将心态和心情调试得怡然安详,如鱼得水?尤其是对于正值华年的青春女孩。
临走前夜,张赫凡送我们到乌鲁木齐,在国际大巴扎请我们吃手抓饭、酸奶酪,喝酥油茶,并买来各色新疆水果让我们品尝——这些并不是单位指派安排的,她原本可以不来相送,一切是以个人的名义。
在机场,她送我那本她写的书,扉页上留着赠言:自由生命***,不羁魂灵永伴随。
那一刻,我懂了她的心事。那些与野马相伴的日子,已使她有了野马的心性。与野马相伴,她的心是宁静的、自由的,而如今,各级领导的接见,各路媒体的追逐,各种闲言的沓来,没完没了的应酬,让她心累,心烦,心有挂碍。她送野马还乡走向了自由,自己反而走进了樊笼。
野马还乡的路,才走了百年,而人类的心灵还乡之梦,却已做了千年。梦里,你在风中漫步,像鸟儿渴望飞翔,从不承认被欲望压倒过,从来,生命只成为死亡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