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稠密而潮湿的雾气渐渐消散开去,
旭日开始缓缓升起……
——《神曲·炼狱》第十七
在房屋后,江河汹涌,波涛声声。雨从黎明下到了傍晚,雨点不断地击打着玻璃窗,些许雨水积成一条小溪,沿着玻璃裂缝蜿蜒流淌。空中微弱的黄光慢慢消散,天色暗下来了。屋子里昏暗潮湿,还有一点闷热。
新生的婴儿在摇篮里不安地扭动着。老人进门前虽然已经把木靴脱在了门外,但在走路时地板仍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孩子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母亲连忙从床上探出身子,来亲抚安慰他;祖父担心孩子被黑夜吓着,也摸索着把灯点亮了。灯光照亮了年老的约翰·米歇尔红红的脸,又粗又硬的白须,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那易怒粗暴的神情。他拖着一双宽大的蓝布鞋走近摇篮,他的外套散发出一股潮气。路易莎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靠得太近。她那淡黄色的头发就如白色的,面容憔悴,柔和的脸庞上已有些许雀斑;她那厚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不太容易合拢,笑起来非常腼腆,怯生生的;那眼睛很蓝,有点茫然,却饱含温情,她出神地望着孩子,流露出无尽的温柔与怜爱。
孩子醒了,哭了起来。眼睛在那乱转,露着惊慌。好恐怖啊!无边的黑夜,刺眼的灯光,混沌初开的头脑中闪现出幻象,四周是令人窒息、躁动不安的黑夜。那黑洞般的影子,像从光亮中突然涌现出来的尖锐、刺激的幽灵,他们带着痛苦的表情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刺透他的心灵,这一切他怎么也无法弄明白……他没有力气叫喊,被吓得无法动弹,瞪着眼,张大嘴,嘟哝声在喉咙里打转。那虚肿的大胖脸皱在一堆,一副可怜又可笑的怪相,他的小脸和小手是棕色的,泛着暗红,还带着些许黄巴巴的斑点。
“天哪!真丑!”老人语气肯定地说。
他把灯放到桌子上。
路易莎噘起嘴,就像一个挨了训的小姑娘,约翰·米歇尔用余光瞟见她,笑着说 : “你总不至于要我说他漂亮吧!说了你也不信呀!行啦,这也不是你的错,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
孩子恍恍惚惚的,看着灯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了一愣之后,突然惊醒过来,哭了起来。也许是他从母亲抚慰的眼神中得到了力量,开始敢于哭诉了。她向老人伸去双臂,说 : “让我来抱他吧!”
同往常一样,老人又发了一通议论 : “你不该这样惯着他,孩子要哭,就让他哭去。”
不过,他还是抱起孩子,走了过来,嘟囔着: “从没见过这么丑的孩子。”
路易莎用滚热的双手接过孩子,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看着他,带着既惭愧又欢喜的神情笑着说: “噢,我的小宝贝,你真丑���!你真丑啊!可我是多么地爱你啊!”
约翰·米歇尔回到壁炉旁。他沉着脸拨弄着火,嘴里叽叽咕咕,郁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媳妇,行啦,不要难过了,他会变好看的,再说,难看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他长大以后能做一个好人。”
孩子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安静下来,只顾着咂巴咂巴吮吸母奶。约翰·米歇尔靠在椅子上,头微微向上一仰,又夸大其词地念叨了一次:
“做一个好人才是*美好的事。”
他停了下来,琢磨着是否要把这个主张再重申一遍,但*后还是没再说什么,沉默片刻之后,忽而又气呼呼地问:
“你丈夫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想应该是在剧院吧,”路易莎怯生生地说,“他要参加排练。”
“剧院早就关门了,我刚从那经过。他又在撒谎。”
“噢!您别总是责怪他!可能是我听错了,或许他在学生家里上课。”
“那也该回来啦。”老人很不高兴。
他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又有点羞愧地压低声音说:
“他不会是又……”“噢,没有,父亲,他没有。”路易莎抢着答道。
老人盯着她,她避开了他注视的目光。
“不对,你在说谎。”
她悄悄地哭了。
“哎呀,天哪!”老人嚷着,朝壁炉上踹了一脚。拨火棒咔嗒一声掉在地下,母子俩都被吓了一跳。
“父亲,算了吧,”路易莎说,“吓到孩子了。”
孩子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哭呢还是继续吃奶,但是又不能既哭又吃奶,他只得继续吃奶了。
约翰·米歇尔压低嗓门,仍气冲冲地抱怨着: “我做错了什么,生出这么一个酒鬼儿子?我一辈子本本分分、省吃俭用,唉!真是受够了!……可你,你,你怎么就不拦着他呢?该死!这可是你作为妻子分内的事啊。如果你可以把他留在家里的话……”
路易莎哭得越发厉害了。
“您就别埋怨我了,我已经够伤心了!该做的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您是真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有多害怕!就像是听到了他上楼的脚步声,等着他推门进来,可心里又在担心:天啊!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了?……一想到这,我就伤心透了。”
她抽搭地哭着,身子在那儿一直哆嗦。老人一看就慌了,赶紧走过去把散开的被单弄好盖在她颤抖的肩膀上,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
“好啦,好啦,不怕,不怕,有我呢。”
为了孩子,她镇静下来勉强笑了笑: “我不该跟您说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