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双声叠韵的音质美唐宋诗歌讲究声韵,一方面如上所述,在节奏、对仗、抑扬、洪细、押韵等;另一方面在音质,即在字音本身的和谐以及音与义的协调。如双声、叠韵、叠字、重字、顶真等修辞方式,以及倒装句式的运用、诗的吟诵。下面对此分别作一解说。一、双声叠韵的古今异同古诗中的音质美,*通常的应用是双声、叠韵。它是汉语音乐美的一个重要方面。所谓“双声”,唐宋时是指一个复音词中两个音节的声母相同,如“参差”声母古皆初纽、“委婉”声母古皆影纽;所谓“叠韵”,唐宋时是指一个复音词中两个音节的韵相同(不含韵头,古代须同声调),如“昂扬”平水韵皆阳韵,“苍茫”亦皆阳韵(“茫”,古平声,本与“苍”同调;元代后平分阴阳,属阳平)。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云:“叠韵如两玉相扣,取其铿锵;双声如贯珠相联,取其宛转。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 ”袁行霈先生说:“铿锵、宛转、荡漾、促节的细微区别,虽未必尽然,但双声、叠韵的音乐效果是确实存在的,而且叠音词的效果也是一样。它们的音乐效果可以这样概括:即在一连串声音不同的字中,出现了声韵部分相同或完全相同的两个邻近的字,从而强调了某一个声音以及由此声音所表达的情绪,铿锵的越发铿锵,宛转的益见宛转,荡漾的更加荡漾,促节的尤为促节。 ”双声、叠韵的类型,历代诗中皆见有,但要区别古今异同。如我国**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周南 •关雎》“关关雎鸠”“窈窕淑女”“辗转反侧”,其中即有其例。“关关”鸟鸣声,叠字拟音。“雎鸠”鸟名,今音 [j]双声,但古代声母不同,不是双声:“雎”是清母(唐宋音值为 [tsh]),“鸠”是见母(唐宋音值为 [k],朱光潜《诗论》说是“双声”不确)。“窈窕”,中古上声蓧韵属叠韵,义为“文静而美好的样子”。又如“沧桑”(皆阳韵)、“依稀”(皆微韵)等。据研究,双声、叠韵的联绵词有这两个特点:一是多异文,如“首鼠”(两端)又作“首施”(两端),“苍黄”又作“仓皇”;二是不可分训,即一个双音词不能拆开解释,如将“苍黄”训为“苍指天色”、“黄指地色”,大误,应训为天地或匆促。旧体诗与今普通话的双声叠韵区别主要有如下几种情况:1.古今皆是双声、叠韵:如“辗转”,上古皆端母元部,中古知母猕韵(上声),今普通话声韵调亦皆相同。古双声今亦双声,如“密勿”,古今皆明母(“勿”古音为[miuet]。“密勿”,努力之意;杜甫《北征》“经纬固密勿”,“经纬”,筹划之意);又如刘长卿《茱萸湾北答朱载华问》“荒凉野店绝,迢递人烟远。苍苍古木中,多是隋家苑”。(“苑”今为去声,中古属阮韵)“荒凉”,诗韵皆阳韵叠韵;“迢递”古皆定母双声。白居易《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干戈”皆见母,“寥落”“流离”皆来母,皆为双声。古叠韵今亦叠韵,如“烂漫”“沧桑”“苍茫”(杜甫《北征》“苍茫(问家室) ”,急遽之意)等。注意,“田园”“骨肉”古皆不叠韵。2.古为双声今不同。如“纷披”晚唐以前滂母双声,以后则不同,一为唇齿音声母,一为送气双唇音声母。“萧瑟”古皆心母,而今一为 x,一为s。又“飒爽”“磅礴”(古皆並母。今音不同:前者阴平,浊音清化后变为送气的双唇音、阳平调;后者古入声字,浊音清化后变为不送气的双唇音、阳平调,今音为 pángbó)等。3.古非双声今相同:“辉煌”今皆为 h,而古代一为清音晓母,一为浊音匣母。4.古为叠韵今不同:“纷纭”,古皆文韵,叠韵,而今普通话韵母不相同;“逶迤”,中古皆支韵,今普通话韵母则不相同;“婵娟”,上古同属元部、中古同为仙韵,现今普通话皆非同韵调。5.古非叠韵今相同:“薜荔”今为去声 [i]韵,古代一为入声陌韵,一为去声霁韵;又如“匍匐”,今为阳平 [u]韵,而古代 “匍”属模部,韵值为 [u],而“匐”属入声屋部,韵值为 [iuk],晚唐以前属于並母双声。如此等等,要细心分辨。我国**学者朱自清早在《诗的形式》一文中指出:“韵脚跟双声叠韵也都是复沓的表现。诗的特性似乎就在回环复沓,所谓兜圈子,说来说去,只说那一点儿。复沓不是为了要说得少,是为了要说得少而强烈些。 ”朱光潜先生强调指出:“双声叠韵都是要在文字本身见出和谐。诗人用这些技巧,有时除声音和谐之外便别无所求,有时不仅要声音和谐,还要它与意义协调……” 二、双声叠韵的美学效应双声、叠韵的字,不仅是声韵和谐、铿锵悦耳,重要的是对表情达意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如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中“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诗中“留连”皆来母,“自在”皆从母(“在”字因声母浊辅音而变成清辅音,声调随之而变,即浊上变去),二词如贯珠相联,音调宛转。后分别接“时时”、“恰恰”叠音词,使上下两句对仗,生动地表达诗人迷恋在花、蝶之中,忽又被莺声惊醒的刹那间快意。又如孟郊《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诗中“龌龊”二字,中古时期皆入声觉韵,叠韵,指处境不如意和思想上的拘谨局促,与今北方方言“窝囊”义近。“放荡”亦为叠韵,“荡”字本为浊辅音定母上声,此诗中已清音化,变为去声,因而与“放”字同为漾韵;义谓自由自在、无所约束,与“旷达”义近。两个叠韵词前、后句相对,表现了诗人昔、今的心境不同,郁结的闷气已风吹云散,心头有说不尽的畅快。又如李白《宫中行乐词》(其二)“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翡翠”系叠韵(中古未、至合韵,即平声脂微合流),“鸳鸯”系双声,古皆影母。此处指王宫里富丽堂皇,从诗的音响上来渲染,极尽讽刺之效。三、叠字、重字的特殊作用(一)叠字叠字既双声又叠韵,用之得当,更得声韵之妙。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 “‘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用叠字,便将景物描写得情貌无遗,虽历千年万载,亦难销磨!现将唐人绝句中叠字的多种表达功能列举如下:(1)摹声。以叠字摹声,其声感更强,如鸣耳畔。如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三)“雷鼓嘈嘈喧武昌,云旗猎猎过寻阳”,诗中以“嘈嘈”状军鼓大作之声音,以“猎猎”状风掣旌旗之声响,描摹酷肖,千百年后如闻其声,其时盛况亦如在目前。又如上引杜甫诗中“自在娇莺恰恰啼”,“恰恰”形容黄莺的叫声;杜甫《猿》:“袅袅啼虚壁,萧萧挂冷枝”,“袅袅”“萧萧”,描写山猿悠扬婉转的叫声,皆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听觉享受。(2)状物。以叠字形容事物的状态,使之更加生动形象。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此诗虽是七言八句的律诗,但其中两个叠音词用得极贴切、生动。“漠漠”,形容水田广布,视野苍茫;“阴阴”,描摹夏木茂密,境界幽深。两种景物形象相互映衬、相互配合,把积雨天气的辋川山野写得画意盎然。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云:“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林庚《唐诗综论》作了具体详析,他说:“这两句多了‘漠漠’和‘阴阴’四个字,为什么就会好呢?水田当然是‘漠漠’的,夏木当然是‘阴阴’的,这不是多了一点废话吗?其实不然。因为‘水田飞白鹭’与‘夏木啭黄鹂’是平行地写了两个景致,黄鹂在树上叫黄鹂的,白鹭在水田上飞白鹭的,各不相干,这里并没有飞跃的力量。多了‘漠漠’和‘阴阴’就把它们连成了一片。阴阴让夏木有了一片浓阴之感,漠漠使水田蒙上了一片渺茫的色调,岸上的一片浓阴与水田的一片渺茫起着画面上烘托的作用,这就是情景中的水分作用。”当然,增添两个字使五言律诗变成了七言律,使其“声”其“情”与其“意”相得益彰。又如白居易《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瑟瑟”,指夕阳照不到的江面而呈现深深的碧色;上官仪《入朝洛堤步月》“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脉脉”,谓洛水含情不语地流着;韦庄《古离别》“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诗中“漠漠”指晴云广布、日丽风和,“毵毵”,读音同“三”,义指杨柳枝条纷披。这些叠字使事物形象非常鲜明,有助于传达诗人的情趣。高蟾《吴门春雨》“吴甸落花春漫漫,吴宫芳树晚沉沉”,“漫漫”(念去声)、“沉沉”,皆叠音词,用以形容吴甸春光花海和吴宫的无边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