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真实与虚构的钟摆 ——读塞万提斯《堂吉诃德》 对于一切**文艺作品,真实与虚构犹如鸟之两翼、人之两腿,彼此不可或缺。在塞万提斯的几乎所有创作中,它们也是互为因果的两个方面。尤其是在《堂吉诃德》中,它们更是如影随形、相辅相成。 文学赖以生存的翅膀 虚构作为小说创作,乃至一切文学创作的不可或缺的要素,其形态和维度决定了它从联想或想象或夸张,乃至幻想的不同称谓。这当然早已是一种共识。然而,问题是虚构始终是针对真实而言的,就像是真实的影子;因此二者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可谓相生相克、相辅相成。也正是因为如此,关乎虚构的言说总是始于真实,而且每每终于真实,难以独立展开。于是,文学或美学意义上探讨也总是一而二,二而一,难以截然分开。 首先,真实和虚构是文学赖以生存的一对翅膀,二者缺一不可。 其次,文学像钟摆,始终摇摆于真实与虚构之间。换言之,人们对于二者常常有所侧重、有所偏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在西方,虚构即使是作为一种艺术方法,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得到正视的。柏拉图因为艺术是模仿的模仿而根本无视它的存在。出于偏见,柏拉图几乎称虚构为撒谎,并决意将诗人驱逐出他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虽然没有使用虚构之类的概念,却将想象与记忆混为一谈,谓“想象就是萎褪了的感觉”,“一切可以想象的东西本质上都是记忆的东西”。为虚构(尤其是想象)正名的西方理论家一直要到浪漫主义时期方始产生。在浪漫主义之前,少有诗人或理论家谈及虚构或想象。**个为虚构、为想象、为自己辩护的是英国诗人菲利普·锡德尼,他针对柏拉图说:“诗人什么也不证实,因而,也就永远不会说谎。因为我认为说谎就是证实假的是真的,所以其他艺术家,尤其是历史学家,要以人类模糊的知识来证明很多事情,就难免说很多谎话。但是,诗人从不证实什么。诗人不会围绕着你的想象兜圈子施魔法,让你相信他写的就是真实的。他不会援引其他史书里的典故,但是甚至在一开始,他就恳求温柔的缪斯女神给他注入匠心独运的灵感;实际上,不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而是应该是什么或者不应该是什么。因此,尽管他叙述的事不真实,但因为他并没有当作真实的来讲述,他就没有说谎。”而塞万提斯则在创作上率先进行了否定之否定。也就是说,骑士小说是前人的有意识虚构的开端。盖因神话传说是先民无意识幻想的产物,而后来的神学又有意无意地视神为真实,从而遮蔽了神及神的世界作为虚构的本质属性。至于虚构的内涵外延及其与想象或幻想、理性或非理性等诸如此类的关系问题,则皆因立场和出发点的不同而见仁见智,迄今未有定论。鉴于本文侧重于讨论塞万提斯及其虚构与真实的关系,姑且将想象和幻想视为虚构的不同等级与方法。 史忠义先生在梳理中西关乎虚构问题时,从本体论出发,认为中西方在虚构问题上的初始认知并不一样。“原因之一是,《诗经》中的‘国风’‘雅’‘颂’都是当时真实���会风貌的反映,人们丝毫没有怀疑《诗经》(艺术)内容的真实性。原因之二,老庄信奉自然,以自然为道的基本内容,这种观念不怀疑大自然的真实性,因而也无缘于从本体论角度讨论世界之真假和艺术之‘真’等问题……西方则不同。由于荷马史诗和雅典悲剧或颂扬奥林匹斯山的诸神,或以传奇中的英雄人物为对象,与眼前的社会真实和文化真实相差甚远,人们对艺术内容的真实性甚为疑惑。事实上,柏拉图以前的古希腊先民就一直怀疑他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民间就流传着‘模仿’一说。毕达哥拉斯认为,我们所看到的各种现象都是表面现象,世界的本源(本原)在于‘数’。柏拉图提出了后来颇为**的‘理念’说”。这当然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问题的是:一、 中国除了《诗经》和老庄,也有源远流长的神话传说,还有墨子的“天志”思想(这与柏拉图的“理念”说颇为接近),甚至还有《易》的“以无为本”思想,等等;二、 古希腊也不尽是“理念”本体论,早期有巴门尼德的存在本体论,后期有亚里士多德的综合本体论,有学者于是将古希腊本原思想归纳为范畴本体论和宇宙本体论;三、 更为奇妙的是,双方关于文学虚构的讨论与肯定却差不多都是从16世纪开始的。西方有塞万提斯和锡德尼爵士;中国有谢肇淛的“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之说,袁于令的“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云云。 事实上,由于人类近现代文明是以人本(“人事”)取代神本(“天道”)为前提,以现实的理性战胜幻想的神话为基础的,因此,作为人类文明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学非原生形态便不可避免地被赋予了极功利的现实主义精神。“文以载道”“理性模拟”,几千年来中外文学流变几乎都是以现实(自然)为主要指向和出发点的。 正因为如此,文学虚构(尤其是幻想)始终未能作为一种相对独立的审美对象而受到重视。然而,无法改变的事实是,不论东方西方,虚构都是文学的起源,小说的缘起,它所构筑的一座座大厦蔚为壮观,有目共睹:远自神话传说,近至科幻小说。在我国,幻想小说贯乎古近。它的产生先于写实小说几百乃至上千年。鲁迅在追究小说起源时说过:“考小说之名,*古是见于庄子所说的‘饰小说以干县令’……至于现在一班研究文学史者,却多认小说起源于神话。因为原始民族,穴居野处,见天地万物,变化不常——如风,雨,地震等——有非人力所可捉摸抵抗,很为惊怪,以为必有个主宰万物者在,因之拟名为神;并想象神的生活,动作……这便成功了‘神话’。从神话演进,故事渐近于人性,出现的大抵是‘半神’,如说古来建大功的英雄,其才能在凡人以上,由于天授的就是。”于是便有了传说。再后来,由于巫术、宗教、迷信的兴盛,又有了志怪、传奇、神魔等内容的故事,而写实主义小说,即鲁迅所说的讲史、演义或“说话”则要到宋朝方始产生。 欧洲小说的产生和发展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先由神话传说到传奇志怪,写实主义如文艺复兴前夕的流浪汉小说和市民小说也是很晚才有的。 但迄今为止还很少有人系统论述过虚构的源流变迁,更谈不上对它做较为全面的审美把握。鲁迅先生在其《中国小说史略》和《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虽明确指出了幻想在中国文学的悠久传统和重要地位,分析了诸如神话传说、志怪传奇、神魔小说的产生、兴盛的历史原因和现实意义,等等,然终究未及对虚构本身做更多的、美学上的阐释。西方对幻想文学的系统考察则是20世纪60年代才开始的,而且*终因为无法确定幻想的内涵外延(也即与现实的区别分野)而卡了壳。 寻找幻想的边界 法国学者罗歇·凯卢瓦是幻想文学研究的先行者之一。伍德尔在他的传记里说,罗歇·凯卢瓦曾于1939年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是维克托里亚·奥坎波的朋友。1942年四五月份,在《南方》杂志社举办的讨论会上,博尔赫斯同凯卢瓦发生意见分歧。凯卢瓦从社会学的角度探讨幻想小说,把这种题材的起源追溯到约瑟夫·富歇建立的巴黎警察部队,并称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开了这个题材的先河。博尔赫斯讥诮地否定了凯卢瓦的全部观点,认为凯卢瓦的观点不是错不错的问题,而是“愚蠢的无稽之谈”。凯卢瓦在这件事情上表现了足够的宽容大度,1945年他离开阿根廷回到法国后亲自翻译介绍博尔赫斯的著作。连博尔赫斯也不得不承认,是凯卢瓦把他推向了世界。在《幻想文学选编》一书中,凯卢瓦给幻想下了这样一个定义:“异常在习常中突现。”基于这一定义,凯卢瓦在不同场合,对古来幻想文学进行了分门别类。根据他的方法,我们大致可以归纳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