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原型故事 英国编年史家拉斐尔·霍林斯赫德(Raphael Holinshed, 1529—1580)所著《英格兰、苏格兰及爱尔兰编年史》(以下简称《编年史》)(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无疑是莎剧《理查二世》“原型故事”的主要来源。这部**的《编年史》于1577年初版,首印时为五卷本。十年后的1587年,出第二版时改成三卷本。1590年,莎士比亚开始写戏。 第二版修订本《编年史》为莎士比亚编写历史剧提供了丰富的原材料,《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篇)、《麦克白》中的有些剧情,以及《李尔王》和《辛白林》中的部分桥段,均取材于此。 除了这部《编年史》,莎剧《理查二世》还从别处或多或少借用、化用了一些原型故事:劳德·伯纳斯(Lord Berners, 1467—1533)英译的法国中世纪作家、宫廷史学家让·弗鲁瓦塞尔(旧译傅华萨,Jean Froissart, 1337—1450)写于十四世纪的《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及邻国编年史》(Chronicles of England, France, and Spain and the adjoining countries),这部《编年史》被视为描写英法百年战争前50年及两个王国骑士文化(“骑士的礼仪”)的重要来源;1548年出版的律师、议员、史学家爱德华·霍尔(Edward Halle, 1497—1547)的《编年史》(Chronicles)(全称《兰开斯特和约克两个**世家的联合》(The Union of the two noble and illustre famelies of Lancastre & Yorke);诗人、剧作家,只比莎士比亚年长三个月的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 1564—1593)的剧作《爱德华二世》(Edward the Second);塞缪尔·丹尼尔的《内战》;无名氏作者的一部旧戏《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Thomas of Woodstock);律师、作家托马斯·弗瑞(Thomas Phaer, 1510—1560)的《官长的借镜》(A Mirror for Magistrates)(1559)。 另外,还有三本法文书值得一提: **本是让·克莱顿(Jean Creton, 1386—1420)所著《英格兰理查国王之历史》(Histoire du Royd’ Angleterre Richard)。 作者克莱顿身份独特,十四世纪末,他是法兰西国王查理四世(Charles VI, 1368—1422)的贴身男仆,1398年来到英格兰,1399年5月,随英王理查二世远征爱尔兰,两个月后,与索尔兹伯里伯爵(Earl Salisbury)一起被送回威尔士,在康威城堡(Conway Castle)等候理查王归来。他没想到,先后等来了诺森伯兰伯爵和布林布鲁克。诺森伯兰命克莱顿和理查王的主要侍从跟布林布鲁克的传令官离开城堡。克莱顿十分惊恐,担心性命难保,但当布林布鲁克听说他及其伙伴都���法国人,承诺保证他们人身**。这使克莱顿得以目睹理查王在城堡前如何与布林布鲁克见面、被捕。同年,克莱顿回到法国,怀着对理查王的同情、悲伤,写下这本英格兰游记,其中详尽描述了理查王遭废黜的全过程。后来,这本游记由约翰·韦伯(John Webb)译成英文,题为《一个法国人眼里理查王被废黜的历史》(Translation of a French History of the Deposition of King Richard)。 第二本《叛乱和英格兰理查国王之死编年史》(Chronique de la traison et Mort de Richard Deux Roy Dengleterre)(1412)出自无名氏之手。这本“编年史”从1397年瓦卢瓦的伊莎贝尔(Isabel of Valois)嫁给理查王起始,写到理查王被废、被杀,伊莎贝尔回到法国结束。其同情的文笔似乎透露出作者可能是伊莎贝尔的家人。 第三本是让·勒博(Jean Le Beau)的《理查二世的编年史》(La Chronique de RichardⅡ)。 需要说明一点,在莎士比亚时代,前两本只有抄本行世。诚然,对于莎士比亚是否看过这三本书只能推测。不过,这三本书对理查王的同情笔调,或对莎士比亚塑造理查王形象产生了影响。从莎剧《理查二世》可明显看出,莎士比亚对理查王不无同情。 显然,莎士比亚是幸运的!对于不熟悉莎士比亚如何从各种原型故事里汲取“编”剧灵感的读者来说,他那些债主们的作品早已被遗忘。简言之,若不知莎士比亚如何写戏,根本无从知晓他都找谁“借”过东西。也就是说,在读者脑子里,莎士比亚是一个亘古未见的原创作家。实则非也! 今天的莎迷们极难想象莎士比亚是一个跟剧团签了合同、每年必须拿出一悲一喜两部戏,只图“写”戏尽快上演并能卖座的编剧。这样一来,他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像考古似的挖掘原型故事?只能怎么得心顺手怎么“编”。 关于这部戏的写作,莎学界早有一个说法,认为莎士比亚写之前,舞台上已有一部同名“旧戏”在演,莎剧《理查二世》只是对这部“旧戏”的改写。多佛·威尔逊(Dover Wilson, 1881—1969)在其主编的《剑桥新莎士比亚·理查二世》(1921—1969)导言中说过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他那些无名的前辈们对英国历史烂熟于心,早替他把各种编年史精读一遍,把各种关于理查覆灭的资料加以消化,写成一部戏,留待他修改。那时,剧场生意红火。他所属剧团于1594年重建新组,急于赚钱,一来可以赚回1591—1594年因瘟疫导致剧场关闭造成的损失,二来可与唱对台戏的海军大臣剧团(Admiral’s Men)一比高下。莎士比亚是剧团的主要编剧,但在那段时间,他很可能是剧团的**编剧。另外,据我们所知与莎士比亚相关的一切而言,可否有理由假设,对于莎士比亚来说,哪条路*省力,他就走哪条路。没什么理由让我相信,为写《理查二世》,他会比写《约翰王》更加费事地去读霍林斯赫德或其他什么人的任何一部编年史。丹尼尔的史诗、一个演员对《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所知的一切,以及我们设想的由当初写《动荡不安的约翰王时代的统治》(The Troublesome Reign of King John)的作者所写的剧作,把这些加在一起,便足以解释清楚一切。 庆幸的是,对莎士比亚而言,这一说法仅仅是假设。否则,这意味着,莎士比亚只是一个用*省事的法子改写别人旧戏的二道贩子,倘若如此,他将退居二流、三流编剧的行列,甚至根本不入流。 总之,莎士比亚写《理查二世》“费事地”花了心思、下了功夫。按威尔逊所说,《理查二世》**幕**场以布林布鲁克和毛伯雷在理查王面前相互指控开场,跟爱德华·霍尔《编年史》的起笔十分相似。换言之,霍尔的《编年史》激发起莎士比亚搭建《理查二世》戏剧架构的灵感。威尔逊相信,像理查王在第三幕第三场那段精彩独白——“国王现在该做什么?要他投降吗?国王只能屈从。非要废了他?国王同意退位。他必须丢掉国王的尊号?啊,以上帝的名义,随它去吧!我愿拿珠宝去换一串念珠;拿辉煌的宫殿去换一处隐居之所;拿华美的穿戴去换一身受救济者的衣衫;拿雕花的酒杯去换一只木盘;拿权杖去换朝圣者的一根手杖;拿臣民去换一对圣徒的雕像;拿巨大的王国去换一座小小的坟茔,一座特小、特小的坟茔,一座无人知晓的坟茔;——不然,就把我埋在公路或哪条商贸干道下面,叫臣民的脚随时踩在君王的头上:因为当我活在世上,他们践踏我的心;一旦下葬,怎能不踩我脑袋?”都得益于霍尔。 接下来,对莎士比亚如何把从以上各处采集来的原型故事融入《理查二世》,做一个大致梳理: **,在霍林斯赫德《编年史》里的“兰开斯特公爵”(Duke of Lancaster)在丹尼尔的《内战》里,称呼变为“冈特的约翰”(John of Gaunt),莎士比亚顺手拿来,并把布林布鲁克名字的拼写“Bolingbroke”变为“Bullingbrook”,使其具有了内含“brook”(溪流)的双关含义。 第二,莎士比亚把丹尼尔笔下伤感的王后形象做了深入刻画。伊莎贝尔嫁给理查二世时,年仅七岁,三年后,理查王被废、被杀时,她也不过十岁。莎士比亚把她变为一位成年王后。 第三,莎剧《理查二世》第五幕第二场、第三场奥默尔参与要在牛津谋害布林布鲁克(亨利四世)的戏,可能直接源自霍尔的《编年史》;第四幕**场卡莱尔主教“这位骄傲的、刚被你们尊为国王的赫福德大人,是一个邪恶的叛徒;……英国人的血将作为肥料浇灌这片国土,……这片国土将化为尸骨遍布的各各他(骷髅地)”那一大段预言,第五幕**场理查王“缓慢的冬夜,……他们在追悼一位遭废黜的合法国王”那一大段悲叹,取自丹尼尔的《内战》。 需要说明的是,丹尼尔笔下的布林布鲁克对财富的追逐始终大于政治野心;到了莎士比亚笔下,这位新国王也似乎更在乎物质利益。另外,莎士比亚省掉了《内战》中诺森伯兰在弗林特城堡前使诈诱捕理查王的那段情节,之所以如此,意在凸显理查王的倾覆是咎由自取。 第四,莎剧《理查二世》第二幕**场冈特严词谴责理查王的场景,取自《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第四幕**场:在剧情处理上,莎士比亚把冈特摆在理查王身边那些马屁精的对立面,多少受到《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剧中格罗斯特公爵(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这一形象的影响。 第五,霍林斯赫德《编年史》对冈特死后理查王剥夺他的全部财产,描述十分简单:“兰开斯特公爵在他位于伦敦霍尔本(Holborne)的伊利主教**(Elie’s palace)去世后,葬于圣保罗大教堂主坛北面他**任夫人布兰奇(Blanch)的墓旁。公爵之死给这个王国的臣民提供了更加痛恨国王的机会,因为他一手攫取了原属于公爵的所有财产,夺取了理应由赫福德公爵(布林布鲁克)合法继承的所有土地的租税,并把此前颁授给他的特许证书予以废除。” 莎剧《理查二世》对此进行了拓展:**幕第四场,理查王在探望临终的冈特之前,已放出话来,要将冈特的财产充公,作为贴补远征爱尔兰的军饷。但莎士比亚处理剧情时颇为谨慎,给人的感觉似乎是,理查王决定没收冈特的所有财产,皆因冈特临死前对他严词斥责。冈特正告理查王,布希、巴格特、格林等几个马屁精会叫他看不清自己的病症,这话刺痛了理查王,*后,冈特刚一断气,恼羞成怒的理查王便当着这几个马屁精的面,宣布将冈特的全部财产一律充公。 简言之,莎士比亚通过一连串细节使理查王顺理成章地犯下致命错误,恰如约克在第二幕**场抗议所言,此乃以君王意志凌驾于法律之上。正是这一不可理喻的暴行,为理查王的覆灭埋下“引信”。 第六,莎士比亚对霍林斯赫德《编年史》*富戏剧性的情节拓展是叫诺森伯兰逼迫理查王高声朗读霍林斯赫德在《编年史》里详列的33条“指控状”,而历史上的理查王则是私下签署的退位书。另外,莎士比亚安排理查王通过讨要一面镜子避开对他不依不饶的诺森伯兰,并手拿镜子搞了一出自怨自怜的表演,*终迫使布林布鲁克并未逼他非读“指控状”不可。 显然,镜子这场戏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主题,尤其意在暗示:理查王一旦失去王位,便成为幽灵般的存在,使布林布鲁克刚登上王位便恨不得赶紧除掉他,为理查王之死设下伏笔。 综上所述,莎剧之所以被后世奉为经典,自然跟莎士比亚作为一名天才编剧,除了会采集原型故事,更会发明创造密不可分,《理查二世》中这样两场精彩的情景便属于莎士比亚的原创: **个情景发生在第三幕第四场,约克公爵府的园丁及其仆人以修剪草木比喻治国理政,讥讽理查王“没像我们修整花园似的治理**”,把英格兰王国这座花园祸害得不像样子:“眼下,咱这以海为墙的花园,一整个国土,长满野草,*美的花儿都憋死了,果树没人修剪,树篱毁了,花坛乱七八糟,对身体有好处的药草上挤满了毛毛虫。” 第二个情景发生在第四幕**场,威斯敏斯特宫大厅,理查王面对布林布鲁克手持镜子暗自神伤:“皱纹还没变深吗?悲痛屡屡打我脸上,却没造成更深的创伤!——啊,谄媚的镜子,你在骗我,跟我得势时的那些追随者们一样!这还是那张脸吗?每天在它屋檐下要养活上万人。这就是像太阳一样刺得人直眨眼的那张脸?这就是曾直面那么多恶行,终遭布林布鲁克蔑视的那张脸?易碎的荣耀照着这张脸,这张脸正如荣耀一样易碎。”说完,将镜子摔在地上:“瞧它在这儿,碎成了一百片。” 除了以上两处,**幕第二场冈特与格罗斯特公爵夫人和第五幕第三场约克与这位公爵夫人的戏,还有像冈特临死前的情景以及诺森伯兰、珀西父子俩参与支持布林布鲁克取代理查王的篡位行动,都是莎士比亚的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