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章 在他的四周,大地震颤不已。在他之上,远远的,战争在持续,炮弹在继续摇撼大地,让大地震荡。 阿尔贝怯生生地睁开了双眼。一片黑暗,不过不是漆黑一团,还有极其微弱的一丝丝光线,微白的,稍稍渗透了进来。一种极其苍白的微光,若有似无。 他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倒着气。他的胳膊肘撑开了几厘米,终于稍稍伸展开了一点脚,这就把泥土压到了另一头。他带着万分的小心,跟恐惧不断地做斗争,试图把脸拱出土来,好好地透上一口气。一大块土立即又松坍下来,就像一个气泡破裂了那样。他的反应是瞬间产生的,他浑身的肌肉全都绷得紧紧的,他的身体缩成一团。但是,别的什么都没发生。他这样待着有多长时间了?处在这一不稳定的平衡中,空气渐渐变得稀薄,他想象着是什么样的死神在步步逼近,他很明白被剥夺了氧气的后果会是什么,他的血管将会一条一条地像气球一般爆裂,他的眼珠会瞪得越来越大,大到极点,仿佛连它们也都在寻求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这时候,他尽可能小口小口地呼吸,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也不去想自己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他只是伸出手去,一毫米一毫米地,触摸着身前的土。突然,他的手指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东西,虽说有一丝发白的微光,但光线太模糊,他无法辨别周围有什么东西。他的手指头触到了某种柔滑的东西,不是泥土,不是黏土,它几乎如丝一般滑溜,还带有一些颗粒。 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随着视力的慢慢调节,他辨别清楚了眼前的东西:那是两片巨大无比的下垂的嘴唇,中间流出一种黏糊糊的液体,还有两排硕大的黄牙齿,蓝颜色的大眼睛正在解体…… 这是一个马脑袋,巨大无比,畸形得有些吓人,一个真正的大怪物。 情不自禁地,阿尔贝身子猛地向后一缩。他的脑壳撞到了坑壁,又有一些泥土掉了下来,埋没了他的脖子,他抬起了肩膀,以求能自我保护一下,同时他停止了动弹和呼吸。就这样暂停了几秒钟。 炮弹把地面炸穿了一个洞的同时,也把无数在战场上死去并腐烂的役马中的一匹发掘出了土,并把它的一个脑袋送到了阿尔贝的跟前。年轻人和死马,就这样面对面地待着,几乎都快抱在了一起。泥土的落坍让阿尔贝稍稍腾出了双手,但是泥土的分量很重,非常重地紧紧压住了他的胸腔。他又缓缓地开始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呼吸,他的肺都已经快不行了。眼泪开始直往上涌,他好不容易才**住,没有哭出来。他对自己说,不能哭,哭就等于接受了死亡。 他zui好还是待着不动,任由事态发展,因为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有人说,我们临死的那一刻,整个人生经历会在短短的一瞬间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展现,这当然不是真的。但是有些画面还是会出现的,这话不假。而且,那都是一些很老很旧的画面。他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脸,那么清晰,那么亲切,他敢发誓,父亲就在那里,跟他一起埋在土下。那无疑是因为他们将在这里重逢。他看到父亲还那么年轻,几乎跟他同岁。三十岁,还多那么一丁点儿,显然,作数的正是多出来的那么一丁点儿。他身穿他那套博物馆保安的制服,他给他的小胡子上了蜡,他面无笑容,就像是碗柜上的照片。阿尔贝气短得很。他的肺非常难受,身子不禁一阵阵地痉挛。他很想好好思考一下。但他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慌乱压垮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从他的脏腑中可怕地向上涌起。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马亚尔太太正用一种责备的眼光盯着他,的确,阿尔贝永远都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掉进了一个坑里,我倒是要问问你了,战争眼看着就要结束了,而你却要死了,死也就死了吧,虽说这是很愚蠢的事,但是,人们毕竟还是能理解的,可是,被活埋,更何况还是处在一个死人般的姿势!而这,竟然就是他,阿尔贝,从来就跟别人不一样,从来就是运气稍稍更差。无论如何,假如他不死在战争中,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你这个小伙子?马亚尔太太终于冲他笑了。阿尔贝若是死在战场上,家中至少会有一个英雄,这似乎还算不错的呢。 阿尔贝的脸几乎一片青色,他的太阳穴以一种无法想象的节奏跳动着,简直可以说,全身的血管都快要爆炸了。他呼唤着塞茜尔,他想要重新处在她的两腿之间,被她紧紧抱住,紧得不能再紧,但是,塞茜尔的面容没能来到他的眼前,仿佛她离得实在太远,根本就过不来,正是这一点,眼下这一刻见不到她,她无法陪伴他,让他心里难受极了。只有她的名字还在,塞茜尔,因为他正深深陷入的这个世界中不再有肉体,而只有词语。他真想恳求她来到他身边,他实在是太怕就这样死去。然而,再祈求也没有用,他将孤独地死去,不再跟她 在一起。 那么,再见啦,我的塞茜尔,很久以后,天上再见。 随后,塞茜尔的名字也跟着被抹去,取代其位子的,是普拉代勒中尉那张带着令人无法接受的微笑的脸。 阿尔贝手脚往四下里乱动了一下,像是要划拉什么。他肺里头的空气越来越少,当他用力时,肺里头就嘶嘶作响。他开始咳嗽,他收紧了肚腹。不再有空气了。 他揪住了马脑袋,并由此捏住了它那又肥又厚的嘴唇,那唇肉在他的手指头底下分开,他一把抓住马儿的大黄牙,使出一种超人般的力气,掰开了马嘴,马嘴里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阿尔贝却把它全都吸入了肺里。就这样,他赢得了几秒钟的苟延残喘,但他在反胃,他要呕吐,他的整个身体又抽搐起来,但他试图调转身子,想再多寻找一点点氧气,却毫无希望。 身上的泥土实在太重,几乎看不到什么光,只有头顶上被炸弹炸飞、又雨点般继续落下的泥土的一阵阵震动,此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进入他的身心之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声喘气。 随后,一种巨大的安静侵入了他的心。他闭上了眼睛。 一种难受的感觉向他袭来,他的心脏垮了,他的理智熄灭了,他坠落到黑暗中。 士兵阿尔贝·马亚尔刚刚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