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爱他人才是爱我们自己
1919 年,一代心理学宗师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因为与老师弗洛伊德的学术分歧而辞去了国际精神分析协会主席的职务,并退出了国际精神分析协会。这个消息对于弗洛伊德有如晴天霹雳,多年以来他与荣格相知相得、恩同父子,他曾经不无骄傲地自比摩西,把禀赋**、才气纵横的荣格比成约书亚,确信荣格就是未来精神分析事业当仁不让的接班人。如今发生这种变故,怎不令这位现代心理学的鼻祖肝肠寸断、万念俱灰?
与亲密战友的决裂,在弗洛伊德的一生中不止这一次。1911年,弗洛伊德*早的一位高足与追随者,即本书作者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离开精神分析的学术阵营,自立门户创建了个体心理学派。阿德勒叛出师门的举动对于弗洛伊德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是他一生中所遭受的*沉重的打击。因为与荣格相比,阿德勒跟弗洛伊德的年龄更为接近,而且两个人都是在维也纳成长起来并接受教育的犹太人,甚至他们所就读的大学和专业都是一样的——维也纳大学医学系。更重要的是,原本受惠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阿德勒完全否定了老师的性学理论和主张,个体心理学另辟蹊径,走的是面向社会共同体、努力争取合作共赢的路向。个体心理学从它的诞生之日起就与精神分析学说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现代心理学的这两个*主要的学术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到了21 世纪的今天都难以化解。
1870 年阿德勒生于维也纳的近郊,父亲是一名谷物商人,母亲是家庭妇女。家中兄弟姐妹共七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排行第三,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阿德勒自小体弱多病,佝偻症一度严重妨碍了他的身体运动,声带的轻度痉挛造成了他长期的自卑感,四岁的时候一场肺炎使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于是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医生。十八岁那年他如愿以偿地进入维也纳大学医学专业,七年后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实习期间阿德勒师从**的内科医生赫尔曼·诺特纳格尔,诺特纳格尔有一句话差不多像口头禅一样经常挂在嘴边:“如果您想成为一名好医生,您首先必须做一个仁人君子。”阿德勒自然是牢记在心。
实习结束,阿德勒很快获得了政府颁发的行医资格证,他在维也纳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由于他不忘恩师诺特纳格尔的教导,对病人没有架子,意态平和,能用日常语言说清楚的问题,决不故作高深地卖弄学问或故意使用专业术语。碰到疑难杂症,他决不轻言放弃。为了治好病人,他常常越过医学领域,到精神病学、心理学,甚至到哲学以及其他诸多社会学科领域去求解。
这样一来,他的诊所生意兴隆是理所当然之事。
阿德勒在心理学领域的探索使他很自然地开始关注精神病理学的权威弗洛伊德,弗氏的梦境学说尤其令他兴趣浓厚。凭着他丰富的医学实践经验和超凡的领悟能力,他很快就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精神分析学者,同时获得了弗洛伊德的垂青。两位心理学界的巨匠惺惺相惜,开始了频繁的对话和密切的合作,
1902 年弗洛伊德盛情邀请阿德勒参加筹建极负盛名的“星期三心理学讨论会”(Psychologische Mittwoch–Gesellschaft)。然而到了1910 年,这种亲密的关系渐渐地蒙上了阴影,两人的学术分歧越来越大,不久之后彼此之间的矛盾就发展到不可调和的程度。到了第二年,出现了前文所交代的分道扬镳的一幕。
阿德勒与弗洛伊德的学说分歧,是一个非常敏感但又回避不了的话题,近百年来学者们讨论极多,我们从哲学的角度选择了三个*重要的区别综述如下:
首先,从方法论角度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采取的是“因果论”思路,而阿德勒走的是“目的论”的路线。我们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有一个淘气任性的男孩,不停地搅扰课堂秩序。作为“因果论”主张者的弗洛伊德就会问:“这孩子扰乱课堂秩序的原因是什么?”他认为,这个原因深藏在孩子童年的经历里。通常一个人童年生活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难以保存的,它们都被压缩到潜意识中去了,一个人的病态行为或超常规的过激行为都是被压抑得*厉害的部分在起作用。因此,只要能够找到这部
分记忆的源头(比如通过催眠的手段),找到病症所在,那些怪异的行为就会自动消失。一句话,弗洛伊德是从患者的过去经历中寻找答案。
而这个孩子如果到阿德勒博士那里就诊,阿德勒提出的问题却是:“他这么乐此不疲地骚扰别人,他图的是什么?”很显然,阿德勒的目光朝向的是尚未发生,但是可以预见、而且是患者极其乐见的未来。在本书中,阿德勒开宗明义向读者指出:人类从来都是生活在一个有意义的场域之中,没有**客观的、不被主体所赋予意义的事物存在;因此,每个人都会形成各自不同的生活意义,他所有的行为都立足于这种生活意义向外延伸出去,并且在该意义的指导下从事各种活动,力求促使这一意义的实现。要想改变一个人的行为,就首先要认识到这个人的生活方式是什么,然后有的放矢地对他进行教育,让他认识到自己生活方式的错误所在,若非如此所有的其他措施都只能徒劳无功。
众所周知,性学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说的根基,提出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概念天下皆知。把一切精神活动全都归结于性本能这样一个抽象而现成的原因,阿德勒认为如此操作太过于独断而鲁莽,他在第六章《家庭的影响》中从独特的视角对“俄狄浦斯情结”作出了相当有说服力的批驳。在他看来,人的一切行为的动机固然在于这个人对于生活意义的理解,而其中争取优越感、胜过他人的心理动机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在这个宏观的基础上,他对生理缺陷者、弱势群体之中蔓延极广的自卑感,拿出了令人信服的分析和阐释(参看第三章),而对于如何克服自卑感,他也拿出了足够积极的方案。前文已述,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哥哥在他面前。他在书中拿自己举例,有力地驳斥了遗传决定论和环境决定论(第七章)。须知阿德勒的现身说法绝不是孤证,人类历史上多少伟大的天才和英雄都有这样那样严重影响他们事业的生理缺陷,如画家凡·高视力不佳,音乐家贝多芬双耳失聪,古希腊的演讲家德摩斯蒂尼幼时嗓音嘶哑,甚至还有口吃的毛病……读者在阅读诸如此类的论述时,将会不由自主地备受鼓舞、信心大增。
第二个方面在于对人的理解:是把人看作一个独立的、与他人和整体无关的个体,还是看作群体须臾不可分离的一分子。
众所周知,弗洛伊德学说的核心概念是无意识、性心理,尤其是一切精神活动都脱离不了性压抑和性冲动的综合作用。他的理论形式和**实践无论怎样错综复杂、变化多端,说到底都没有挣脱一个人有限的主体内心世界,丰富浩大的外部世界从来不是他所关注的对象。我们要注意西方思想发展史上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从笛卡尔时代开始,欧洲的哲学思想就偏离到了突出个人主体的论调上来了,几百年以来这种主体独尊、个人优先之风愈演愈烈,对群体的强调简直就是旧时代的残余,是理应被唾弃和讨伐的对象。不用说,弗洛伊德秉承了这股时代之风,他的学说在短暂地遭到世人抵制之后,迅速地在欧美西方世界收获了大批的衷心拥护者。
但阿德勒偏偏要逆潮流而动,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旗帜鲜明地把群体利益树立在个人利益之先。中国读者看到“个体心理学”这个说法会产生一种误解,仿佛这门学派也是主张个人优先,其实不然,在德语中,“个体”(individuum)这个词直接借阿德勒出身于一个社会底层的犹太人之家,从小患有疾病,又用了拉丁文,它的字面意思是“不可分割”,读者很容易想到希腊语单词“原子”(atom),它的意思也是“不可再分”。不过“原子”的意思是自身已经是**基本的粒子单位,无法再作进一步的剖分;而在*权威的德语词典的字义解释中,明载着“个体”的意思是“无法将该个体所隶属的整体,以及他本人在整体之中的规定性分割开来”。因此这个词不是一个中性的概念,而是一个包含了价值意义的概念。特别是从这个词衍生出来的“个体主义”(Individualismus)更是主张:一个人面对自己所归属的群体,必须表现出应有的隐忍、高度尊重并严格遵守群体内部共同体认的规则和要求,自觉地尽好自己的义务和职分。当然在个人主义、主体主义极猖的20 世纪,德语世界也有人悍然把这个概念歪曲成迎合时代潮流的原子化、碎片化的存在。
阿德勒从整体的角度来理解个人,在一个群体中个人与个人的关系,就好像一棵大树上树叶与树叶的关系,他们共同地吸取大树所提供的营养,也共同合力地接受灿烂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提供给大树,大树成全了树叶,树叶也扶持了大树的生命。个体与群体也正是这样一种互相成全的关系,缺了谁另一方都不可能单独存在。在本书第十二章,作者旗帜鲜明地提出“对同伴的兴趣,标志着人类这个物种所取得的全部进步”、“合作是作为*终目标的人为努力”、“人和人之间不应当互相斗争、互相苛责、互相贬低”。阿德勒又进一步指出:人之所以得精神病,就是因为没有能力与他人结成团体,更根本地说,就是对共同体完全没有认识,对别人完全没有兴趣,他心心念念想的全都只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