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回到七十年前的那**吧。那天的狂欢一直延续到了半夜,待众人散后,你们两个人,你,伊恩•弗格森,美国海军中国事务团的一等军械师,还有你,刘兆虎,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训练营的中国学官,还没有尽兴,就偷偷溜出来到了我的住处。伊恩带来了两瓶苏格兰威士忌——那是前几天去七十里外的军需处取邮件时弄回来的。就在我住处的那个简陋厨房里,我们三个人喝得烂醉如泥��那**没人管得了军纪,那**连上帝也开只眼闭只眼,那**犯的任何过错都可以原谅。你,刘兆虎,说威士忌是天底下难喝的酒,有股子蟑螂泡在尿里的臭味。可是臭味也没能阻拦得了你,你依旧把你的杯子干了一轮又一轮。后来,喝到半醉的时候,你就说出了那个建议。
你说以后我们三个人中不论谁先死,死后每年都要在这个日子里,到月湖等候其他两个人。聚齐了,我们再痛饮一回。
那天我们都觉得你的建议很荒唐,你说的是“死后”,而不是“以后”。我们既不知道别人的也不知道自己的死期,死后的世界对活着的人来说是一片无解的未知。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你才是我们中间的智者。你已经预见到随着天皇的“玉音播送”,我们将很快各奔东西,我们今后的生活轨迹,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交集。活人是无法掌控自己的日子的,而死人则不然。灵魂不再受时间、空间和突发事件的限制,灵魂的世界没有边界。千山万水十年百年的距离,对灵魂来说,都不过是一念之间。
那天夜里,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相互击掌握手,在嬉笑之间接受了刘兆虎的建议。当时我们都觉得那个日子还很遥远,我们不可能完全认真。战争已经结束,和平已把死亡推到了它本该待的位置,那个位置离我们都还有几步路。虽然我是三人中间岁数的,那年,我也不过才三十九岁。
虽然我想到了我可能会是个去月湖践约的人,但我没想到那个日子来得如此之快,我竟然会死在我们立下那个约定的三个月之后。
我认识你们的时候,已经在中国生活了十几年。我已经能像一个当地人那样自如地使用筷子喝汤、夹花生米,熟练地系上或解开长衫上那些烦琐的布纽扣,用一抑一扬的步子,相对轻松地挑着半满的水桶走上几里山路。我能讲一口几乎没有破绽的当地土话,甚至能给老乡解说官府布告上的大部分内容。我给霍乱病患者做过临终祷告,从叮过老鼠的跳蚤那里感染过斑疹伤寒,被一场意外的火灾困在屋里几乎窒息,经历过三天的断粮窘境,在杭州城里遇上空袭差点没来得及跑进防空洞。惊险的一次经历是在一次夜行中遭遇土匪。尽管我们(我和我的妻子珍妮)的穿着打扮与当地人无异,可是当他们迎面走过的时候,还是发现了我们是“番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的荷包比当地人饱实。在刀尖的威逼下,他们对我们进行严格搜身,后发现我们居然一无所有。就是那次惊吓,使得珍妮在不久之后死于小产。
可是每一次的险境,上帝总能为我找到一条狭窄的逃生之路。我没有死于战争、饥荒、流行病,我却死在了自己的手中。我在波士顿大学学到的那些医学知识,帮助我救治过很多人的性命——尽管没能救活我的妻子。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些被我救治的性命原来都是有价的,那个代价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我的医术终从背后捅了我致命的一刀。
在我们喝完那顿酒之后,你们很快就开拔去了上海和江苏的几个城市,协助国民政府维持秩序,接受日本人的投降。而我,却在那个秋天乘坐“杰斐逊号”邮轮,踏上了回美国的路程。我母亲来信说我父亲病重,希望在临终前看到多年未见的长子,那个被他献在祭坛上的以撒。我是平民,不用像伊恩那样排在积分制的长队里等候复员回国的命令。我没费多少周折,就买到了远洋轮上的一个舱位。只是我终没能见到我的父亲——他没有死,死的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