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 趣
◎ 宁 肯
如今一些小事还有些闲趣。理发器电池失效,拆了,扔掉,焊上新的。随身多年的指甲刀解体,柄轴脱落,掉到地上。柄伸手即可捡起,小轴滚到了床下。应该放弃了,但还是捡起柄,在床底摸小轴,又到厨房去找来筷子在床下扫。苹果水时才煮煳了,忘了时间,黑得一塌糊涂,这会儿还有很大的煳味。父亲死了,像被海水带走,水落石出八十五岁没能过去。筷笼早已是两头包金的木筷,个个尖得像芭蕾演员。老竹筷子所剩无几,竹筷有纹理洗不净也不符合时代,但是长,居然也没扫出小轴。扫出了粘��毛的药片、扣子、小夹子、硬币,一碰就一股烟。床距地面不到两指,地球引力即使在床缝里也不复杂,小轴在如此小的垂直空间能蹦多远?斜率不会太大,很快被空间纠正,推力在哪儿?这事值得一探究竟,一个物理老师总该和常人有点不同?没有不同。墙角挂着艺术收藏品一样的乌木痒痒挠,父亲的痒痒挠,长度应足够了,果然一试便扫出了豆大的轴。按柄一头断裂,装上小轴也使不上劲儿,一使劲柄就掉落,轴掉地上。再次找出早年的电烙铁、锡条、松油,在玻璃板上轻轻点焊。阳光落在松油咝咝的青烟上,虽不是室外,虽说透过阳台、玻璃、花、鱼缸和鱼,虽说是散碎的淡淡的阳光,却更像一种时光。
按理说或者鱼都说过过了七十三、八十四就等于预订了九十,先别说一百、九十是可期的,就等于买了下一站的票。但海水不同别的,在书房陈了三天,去哪儿都没票,哪儿的票都卖光了,卡在时间里。不能老停在家里,算怎么回事,*终多花钱处理,幸亏钱何时都是通行证,而且得感谢钱,只是骨灰是不是真的难说。幸好父亲传统深厚,诗书礼易乐春秋,七十三之前就买了墓地,不然又是关口。不然又得讨价还价,钱能解决问题,也彻底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没有悲伤,不可能有悲伤,而且如果骨灰是可疑的,墓地也是可疑的。这些不愿想,可不可疑,算不算墓地都不新鲜,一切都不新鲜。
若非自己理发,还从没如此认真看过自己。发现不好看的脸更耐看,鼻有点歪,眼大小不一,早年痘留下的细密的火山坑很有质感,谁没被青春焚烧过,只是有人严重,永远也去除不掉过火痕迹。小的那只眼和歪鼻形成了不对称结构(二阶偏微分方程结构),若单只是一只眼小,或单鼻子歪,便构不成任何结构,纯属生长事故。自从街上理发店、美发厅、美容美发美容**都一齐关了张,就再没进去过,虽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像按键似的开关也再没进去。卡里还有不少钱呢,剃头不美发小哥的孩子出生不到一星期他就离开了家,动员卡里多存点钱。孩子现在也有三岁了吧?小哥在哪儿呢?黑格尔说历史上的大事会发生两次**次是什么剧第二次是什么剧,父亲说的,父亲在书堆中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父亲稀疏的发型也出自这个理发器,稀得用不着理,也就是剃一剃虚毛,不过剃完了也还是比平时精神。父亲说还是具体的事有趣,具体和抽象父亲常挂嘴边。具体不就是小事?就是一根头发,而不是头发。看不见后脑勺,但指压、触摸这几年已相当另一双眼睛、看不见的看见。可视同时是盲人,很准确的盲人。父亲说不读书可惜了,没什么可惜不可惜,一根头发挺好,再具体不过,况这么稀疏的头发一根非常具体,将不可修没必要修的指甲刀修好与书有何不同?况一个中学物理老师读什么哲学,宗教,历史,诗书礼易乐春秋?父亲不让学文,却总自相矛盾。
一个神秘白铁皮箱子,里面放着锡、松油、二极管、三极管、电阻、电容、喇叭、线路板、电烙铁、半导体收音机外壳、浅绿色玻璃板、小镊子、小钳子、小剪子、小改锥,琳琅满目,散发着时间气息。玻璃板在箱子*下面,扁方白铁皮箱子就是按玻璃板大小特制并封存,有足够的电子元器件、大小不一的外壳,攒半导体的家什一应全,任何时候攒上三五个半导体没问题。就是说,既然因为指甲刀理发器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呵呵潘多拉盒子,那就继续许多年前的时间:一个十岁的天才少年就已会攒半导体,用电烙铁、锡、松油,将电容器、电阻点焊在祖母绿般镏金的集成电路板上,就是原初的芯片。那时咱们的芯片并不落后,起点不错,但家家反而都没有电视,甚至也没报纸,**与外界联系的就是耳机子和戏匣子。学名叫电子管收音机,二极管三极管都是电子管,电子管体积大得像电灯泡,打开后盖*显眼的就是一排竖灯泡,体大笨重,只可放两边太师椅的八仙桌子上。突然也不怎么突然就有了集成电路、晶体管,真是神奇,像父亲的山顶洞一样神奇。晶体管比护城河的蝌蚪还小,二极管有两条小须,三极管像有三条花蕊,一下不叫收音机也不叫戏匣子了叫半导体,你们家有半导体吗?半导体半导体半导体谁也不知道啥叫半导体为什么叫半导体,有人管瘸子叫半导体,听着挺像实际差着十万八千里,瘸子怎么是半导体?不过知道半导体等于收音机就行了,别的不必细究,和瘸子到底有没有关系也不必细究。稀有的半导体可以放兜里随身听,哈,当时咋不叫随身听,装置很简单,孩子也可以组装。孩子从课外书找到有关半导体电路方面的书,虽然不懂元器件电磁原理,但可以拿着电烙铁按照电路图,配合松油、锡条焊接元器件,直到装上喇叭、开关、外壳,*后那一旋转开关,响了,清晰的话语流出,真是激动人心,处理父亲的书可真是麻烦透,那些书都是父亲的另一种存在,松油氤氲上升的青烟与焚烧的白烟像量子纠缠,穿越了多少时光?父亲是大学哲学系的教授,教宗教,但也是后来接的这门课,半路出家,并无信仰,或者什么信仰也没有,不过以父亲的藏书量(非阅读量)父亲教任何课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