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我的心/文心悦读》:
大梦谁先觉
小婴儿初生,只知甜睡,睡中常作笑态。旁边围观的父母爷奶辈就会小声且幸福地议论:看,又笑了。不知道他(她)梦见什么了……
婴儿梦中之笑,浑然天成,是天赋之禀。人在初降生之时,心里没有忧烦悲惧,不会思虑谋划,纯净不染。也不用用心修道参禅,自来的就有一种和睦安恬。那笑,也证明着做的是世人无可知晓,只有**方能得知的美梦罢。
年齿渐长,不如意渐多,心里情绪多了起来,梦也变得繁复多样,无可胜数。梦中或操演着白日的战争,或实现着白日的梦想,或继续着白日的悲哀,或上演着离奇的想象。我的梦里不知有谁,不知谁的梦里有我,互相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人家的梦中人。夜深人静,想到这些,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世,倒氤氲了些虚幻之气。
想起历史上三个有趣的梦来:一是庄周的蝴蝶梦。庄周这个大神经,整天神游天外,结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翩翩起舞。醒过来了,仍觉肋下习习风生。于是纳闷:是我梦见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了我?这种一时的迷乱和糊涂,就成了后来的佳话,甚至演变成一段神话,说老子识破了他的前缘,告诉他他的前生曾是一只得道的蝴蝶,今生合该羽化而���仙。
细细说来,他这梦也平常,人人会做。那个写《荔枝蜜》的杨朔,还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蜜蜂呢——想到这里不由一哂——我不相信他真在梦里变了蜜蜂,所以说写作有时很虚伪——关键是后面的余味。庄周这把主体和客体混为一体的想法,是典型的与物同化,与佛道天生有缘的。佛家本来也就讲究化身为物,静心宁神,甚至要做檐前的雨点,阶下的草花,风中的蛛丝,天上的片云。道家也是要在阴阳中炼出静气来,达到****。这种把原本对立的我与物融成一个整体的哲学思路,本身就是一个**的阴阳鱼。
我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我?如果用这个格式来套,可以这样说:是我在活着的时候做梦,还是我在梦里活着?人生如梦是被人说滥了的话,可是不能细想,细想心惊。
一是卢生的黄粱梦。姓卢的这个穷书生,冷板凳焐热,铁砚台磨穿,寒窗十年苦,一心想得一朝得官来。进京赶考路上投宿客店,饥累疲乏,见一老头正煮黄粱米饭,且把枕头借给他睡觉。结果他梦中活映出心中想,合上眼就见自己已经高中皇榜,考中进士,娶了妻,生了子,当了宰相,煊煊赫赫,顾盼自雄。结果花无百日好,人无千日红,伴君如伴虎。一日得罪,要推出午门去砍头。刽子手钢刀举起,劈头落下,一瞬间,一吓而醒——据说这个老头是**,特来度化卢生。于是,这人白下了十数年的苦功,统统撇下,修那玄妙出尘的道心去了。其实,我们日常也会做这样的梦,梦中好似过尽了一生,然后,又被一个特殊的因缘惊醒,重新过这一成不变的光景,重复心里隐秘的向往。只是古人总是特别诗意,爱把梦安上一个超脱的结尾。
我们总爱用一枕黄粱来形容人生虚幻,然后自诩淡然,说一些功名富贵于我如浮云的话。可是,没有哪一个人真正能够断去三千烦恼丝,或者抛撇尘世妻与子,出门修行去。就是在家,也断不肯茹素戒荤,做一个如假包换的居士。从这一点来看,是有一些些的虚伪。
倒不如说些大实话,还来得可爱些。看这首诗:“四十年来公与侯,纵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瞧瞧,天理到底敌不过人欲。所以,明知官路多险,照样一往无前;明知美色不久,照样孜孜以求;明知多金多灾,照样多多益善。什么人生如梦,哪个人不是把自己的人生过得认认真真,当当心心?
天天说南柯梦,倒真有南柯一梦。有个读书人的书房面对一株老槐树,槐树上两窝蚂蚁,各为其主,终日忙碌。一日这个书生睡觉,梦见自己高中状元,且受皇帝恩宠,做了驸马,有了子嗣。十几年光阴弹指过,这个人在梦中成了一个大将军,领兵同来犯之敌作战,结果打输了,国破家亡,自己人头也堪堪落地。刀劈下来的一刻,猛然惊醒,见窗外蚂蚁占据的地方,和自己所历一模一样。于是明白,原来梦里一切,是魂魄亲历。梦醒后这个人结局怎样我记不清了,只是想起“南柯一梦”就平白让人把功名利禄一时间看淡了许多。
三梦同一梦,梦梦都成空。所以曹雪芹会把《石头记》命名为《红楼梦》。而且里面会有一个空空道人,唱着《好了歌》。
诸葛亮也在他的草堂长吟: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只是这个诸葛先生,睡足起床,不肯稳坐,耐不住寂寞,出得山去,也做了个千年不醒的人。
这三个梦,解开了多少人的心结,成就了多少人的开悟,做醒了多少人的人生,然后,又有我这样一个闲极无聊又悟不了,想不透的人,拿起笔来,拿他们说一回无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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