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里的男人 爱手金是我的土耳其朋友。 我前些年到土耳其去旅行时,在伊斯坦布尔邂逅他。当时,他在一所中学教日文。结识之后,他邀请我和日胜到他的寓所喝茶谈天。他的居所,简陋而又邋遢,可是,地上却铺满了织工精美而构图新颖的地毯,都是他利用闲暇亲手编织的。编织毛毯和地毯是土耳其人的传统手艺,我眼前这名土耳其人,对这门传统手艺的爱好,已达于狂热的程度。他把地毯看成生活里的良伴,每一块地毯,都蕴藏着他深厚的情感,一谈起它们,他便眉飞色舞。 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四年前,爱手金离开了教育岗位,在伊斯坦布尔市**开设了一家地毯店,从事地毯零售与批发生意。当他写信告诉我这一件事时,我可以从他力透纸背的每一个字感受到那一种近乎颤抖的快乐。 由于他精通日文,加上日本经济发达,人民购买能力强,所以,他把生意的大网撒向了日本;单单去年,便往返日本六次。 今年八月,他在日本谈妥生意而回去伊斯坦布尔时,取道新加坡。 约了他在餐馆见面。 暌违五年,蓄了八字须的爱手金更见成熟稳重。他捎来了一大叠照片,拍的全都是他店里所出售的地毯。详尽地把这些地毯的特色一一介绍给我时,他的眼光里有说不尽的温柔。 这些手织地毯,是爱手金亲自到土耳其八个村落去找人洽商、设计,而后手织而成的。 便宜者几���美元,昂贵者高达十几万美元。 爱手金慎重地抽出了其中一帧照片,递给我看。照片里的地毯,主色是红的,浓稠艳丽的鲜红色,配搭着轻盈温馨的米色、绚烂晶亮的金色,在地毯上构成了气派万千的图案。这张地毯,是五名织工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耗尽心血织成的,售价是美金十四万元! “是非卖品!”爱手金得意洋洋地说,“我要保留给我自己。希望努力工作几年后,我能买一栋像样的屋子,摊放我心爱的地毯。” 爱手金在伊斯坦布尔的店铺,坐落于遐迩闻名的蓝色清真寺附近,游客络绎不绝。店里挂着、铺着、摆着、卷着的,全是地毯、地毯、地毯。他**到晚就坐在地毯当中,和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谈地毯、卖地毯。关店以后,又忙着到各个村落去看地毯、搜购地毯。现在,出国来,也是为了到日本去洽商地毯的买卖。 这个老实敦厚的男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织进了地毯里。 柿子 冬天的风,凄冷阴寒,铅灰色的天幕,仿佛冻僵了,看起来硬邦邦的,没有了平日的妩媚。彳亍于日本奈良僻静的小巷内,一片艳光猛地撞进眸子里。 我驻足而观,双目立马变得斑斑斓斓的。 种在庭院里的那棵树,不很高,瘦而直,空秃秃的枝丫上,沉甸甸地挂满了大熟的柿子,那种熠熠发亮的橘黄色,狂放而又浪漫。啊,这是那树倾尽全力酝酿出来的艳色,也许,柿子知道生命苦短,才不顾一切地自我焚烧,烧出一季醉人的酡红,把肃杀沉郁的冬季点亮。由于叶子全都落尽了,累累果实无可掩藏,那一份美,因而显得恬静而又霸气、娇弱而又坚强、活泼而又矜持、大胆而又含蓄。 一树喧嚣,满园冷寂。 痴痴地看着时,一则古老的传说,蓦地苏醒于记忆中。 日本有个手艺精湛的陶匠,年复一年地在窑子里烧出了一批又一批形貌相似的陶器,自得其乐。 一日傍晚,外出散步,行经柿子园,抬头,无意间看见金色的夕阳落在大熟的柿子上,霞光流溢,那种汹涌澎湃的艳丽、那种达于**的绚烂、那种惊心动魄的辉煌,使他目瞪口呆,震撼莫名。 良久、良久,夕阳下山后,他才在弥漫的暮色里,踉踉跄跄地回家去。 他在闪烁的泪光中喃喃自语: “啊,一个人,只有烧出像这种绝色的陶器,才对得起这门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铸陶艺术,也才不虚度这一生。” 他将烧好的陶器“哐当哐当”地摔破了,闭门练功。 他废寝忘食,发狂地研究、不断地实验,可是,一批批烧好的陶器,总被失望的他化为满地碎片。 年复一年,不屈不挠,屡败屡试。 若干年过去了,他鬓已星星。终于,有**,他看着从窑里取出来的陶器,又惊又喜,泪流满腮。那些陶器,就像夕阳照射的柿子一样,闪现出来的光彩,艳丽、绚烂、辉煌。这种亮光,和铸陶大师斑斑的白发相互辉映,形成了一种旷世而又隽永的美丽。 啊,是穷尽毕生的努力,加上永世的坚持,才能把漫长的岁月熬炼成光辉灿烂的艺术品呀! 此刻,走在奈良幽静的巷子里,我强烈地感觉,每一棵柿子树,都是一个活的启示。 走钢索 小的时候,看艺人走钢索,往往惊出一身冷汗。 细细的钢索冷冷地吊在半空中,好似一道凝固成形的电光,讳莫如深。艺人便在这一条看似“虚无缥缈”的钢索上,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每当他们在鸦雀无声的肃穆里,一步一顿地走完全程时,总会博得如雷掌声;然而,技高胆大的艺人,却把这看作平平无奇的雕虫小技。为求更上一层楼,他们闭门练功,之后,在钢索上面,层出不穷变出各种花样——单轮骑车过钢索、双人叠立于钢索,更精彩的是,在钢索上舞刀弄剑、跳跃奔跑,弄得整条钢索摇摇晃晃的;**观众凝神屏气,精神紧绷,生怕小小一个闪失,便会导致人命伤亡;可是,上面那个与钢索有着肌肤之亲的艺人,却得意扬扬地将那条危机四伏的钢索玩弄于股掌之间。 后来,有机会与精于此道者交谈,他淡然笑道: “这项表演,看似惊险,实际上,艺人只要练就平衡之道,便可以从中玩出无穷花样了。” 平衡之道,看似简单,实则复杂。脑要专、心要定、目要正、耳要闭、手要稳、足要沉、腰要直、左右两边力道要完全均衡。学成之后,一上钢索,便得化身为修道千年之高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把繁华浮世种种缤纷绚烂看成转瞬即逝的过眼云烟,众人的掌声未能让他喜上眉梢,众人的嘘声也未能让他眉头稍蹙。他只专注于表演,而表演是他**的专注;他千锤百炼的功夫,终于为他造就了无懈可击的**。 成长之后,看艺人走钢索,依然惊出一身冷汗。 它与人生,惊人地相似。 有勇无谋者、艺高无胆者、身无绝技者;还有,敷衍塞责者、不求上进者、好高骛远者,等等等等,走起钢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偶一不慎,粉身碎骨。 在人生的钢索上行走,唯有倾尽全力,稳扎稳打,才能把自己的一生圆满地诠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