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的面目 章前导读
索漠城,一个荒凉、幽静、衰败的城市,有一个靠葡萄园发家的箍桶匠,他就是葛朗台。在这座城市里,大家都在猜测他到底有多少钱,并且把他当作本地*有钱的人,但这个人的日子却过得相当吝啬。 某些内地城市里面,有些屋子看上去像*阴沉的修道院,*荒凉的旷野,*凄凉的废墟,令人悒郁 不欢。修道院的静寂,旷野的枯燥,以及废墟的衰败零落,也许这类屋子都有一点。里面的生活起居是那么幽静,要不是街上一有陌生的脚步声,窗口会突然探出一个脸孔像僧侣般的人,一动不动的,黯淡而冰冷的目光把生客瞪上一眼的话,外地客人可能把那些屋子当作没有人住的空屋。
索漠城里有一所住宅,外表��有这些凄凉的成分。一条起伏不平的街,直达城市高处的古堡,那所屋子便在街的尽头。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往的那条街,夏天热,冬天冷,有些地方暗得很,可是颇有些特点:小石子铺成的路面,传出清脆的回声,永远清洁,干燥;街面窄而多曲折;两旁的屋子非常幽静,坐落在城脚下,属于老城的部分。
上了三百年的屋子,虽是木造的,还很坚固,各种不同的格式别有风光,使索漠城的这一个区域特别能引起考古学家与艺术家的注意。你走过这些屋子,不能不欣赏那些粗大的梁木,两头雕出古怪的形象,盖在大多数的底层上面,成为一条黝黑的浮雕。
有些地方,屋子的横木盖着石板,在不大结实的墙上勾勒出蓝色的图案,木料支架的屋顶,年深月久,往下弯了;日晒雨淋,椽子已经腐烂、翘曲。有些地方,露出破旧黝黑的窗槛,细巧的雕刻已经看不大清,穷苦的女工放上一盆石竹或蔷薇,窗槛似乎就承受不住那棕色的瓦盆。再往前走,有的门上钉着粗大的钉子,我们的祖先异想天开地刻上些奇形怪状的文字,意义是永远没法知道的了;或者是一个新教徒在此表明自己的信仰,或者是一个旧教徒为反对新教而诅咒亨利四世 。也有一般的布尔乔亚 刻些徽号,表示他们是旧绅,掌握过当地的行政。这一切中间就有整部法兰西历史的影子。一边是墙壁粉得很粗糙的、摇摇欲坠的屋子,还是工匠卖弄手艺的遗物;贴邻便是一座乡绅的住宅,半圆形门框上的**徽号,受过了一七八九年 以来历次革命的摧残,还看得出遗迹。
这条街上,做买卖的底层既不是小铺子,也不是大商店,喜欢中世纪文物的人,在此可以遇到一派朴素简陋的气象,完全像我们上代里的习艺工场 。宽大低矮的店堂,没有铺面,没有摆在廊下的货摊,没有橱窗,可是很深,黑洞洞的,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儿装潢。满板的大门分作上下两截,简陋地钉了铁皮;上半截往里打开,下半截装有带弹簧的门铃,老是有人开门进出。门旁半人高的墙上,一排厚实的护窗板,白天卸落,夜晚装上,外加铁闩好落锁。这间地窖式的潮湿的屋子,就靠大门的上半截或者窗洞与屋顶之间的空间,透进一些空气与阳光。半人高的墙壁下面,是陈列商品的地方。招徕顾客的玩意,这儿是**没有的。货色的种类要看铺子的性质:或者摆着两三桶盐和鳕鱼,或者是几捆帆布与绳索,楼板的椽木上挂着黄铜索,靠墙放一排桶箍,再不然架上放些布匹。
你进门吧,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干干净净的,戴着白围巾,手臂通红,立刻放下编织物,叫唤她的父亲或母亲来招呼你,也许是两个铜子也许是两万法郎的买卖,对你或者冷淡,或者殷勤,或者傲慢,那得看店主的性格了。
你可以看到一个做酒桶木材的商人,两只大拇指绕来绕去的,坐在门口跟邻居谈天。表面上他只有些起码的酒瓶架或两三捆薄板;但是安育地区所有的箍桶匠,都是向他码头上存货充足的工场购料的。他知道如果葡萄的收成好,他能卖掉多少桶板,估计的误差*多是一两块板上下。**的好太阳叫他发财,一场雨水叫他亏本——酒桶的市价,一个上午可以从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
这个地方像都兰区域一样,市面是由天气做主的。种葡萄的,有田产的,木材商,箍桶匠,旅店主人,船夫……都眼巴巴地盼望太阳;晚上睡觉,就怕明早起来听说隔夜结了冰;他们怕风,怕雨,怕旱,一会儿要下雨,一会儿要天时转暖,一会儿又要满天的云。在天公与尘世的利益之间,争执是没得完的。晴雨表能够轮流地叫人愁,叫人笑,叫人高兴。
这条街从前是索漠城的大街,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黄金一般的好天气”这句话,对每个人家都代表一份收入的数目。而且每个人会对邻居说:“是啊,天上落金子下来了。”因为他们知道一道阳光和一场时雨带来多少利益。在天气美好的季节,到了星期六中午,就没法买到一个铜子的东西。做生意的人也有一个葡萄园,一方小园地,全要下乡去忙他两天。买进,卖出,赚头,一切都是预先计算好的,生意人尽可以花大半日的工夫打哈哈,说长道短,打探旁人的私事。某家的主妇买了一只竹鸡,邻居就要问她的丈夫是否煮得恰到好处。一个年轻的姑娘从窗口探出头来,绝没有办法不让所有的闲人瞧见。因此大家的良心是露天的,那些无从窥测的、又暗又静的屋子,并藏不了什么秘密。
一般人差不多老在露天过活——每对夫妇坐在大门口,在那里吃午饭,吃晚饭,吵架拌嘴。街上的行人,没有一个不经过他们研究的。所以从前一个外乡人到内地,免不了到处给人家取笑。许多有趣的故事便是这样来的,安越人的爱寻开心也是这样出名的,因为编这一类的市井笑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早先本地的乡绅全住在这条街上,街的高头都是古城里的老宅子,世道人心都还朴实的时代的遗物。这种古风现在是**天地消失了。我们这个故事中的那所凄凉的屋子,就是其中之一。
古色古香的街上,连偶然遇到的小事都足以唤起你的回忆,全部的气息使你不由自主地沉入遐想。拐弯抹角地走过去,你可以看到一处黑魃魃 的凹进去的地方,葛朗台府上的大门便藏在这凹坑中间。
在内地把一个人家称作府上是有分量的;不知道葛朗台先生的身世,就没法掂出这称呼的分量。
葛朗台先生在索漠城的名望,自有它的前因后果,那是从没在内地耽留过的人不能完全了解的。葛朗台先生,有些人还称他作葛朗台老头儿,可是这样称呼他的老人越来越少了,他在一七八九年是一个很富裕的箍桶匠,识得字,能写能算。共和政府在索漠地区标卖教会产业的时候,他正好四十岁,才娶了一个有钱的木板商的女儿。他拿自己的现款和女人的陪嫁,凑成两千金路易,跑到区公所。标卖监督官是一个强凶霸道的共和党人,葛朗台把丈人给的四百路易往他那里一送,就三钱不值两钱地,即使不能算正当,至少是合法地买到了区里*好的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分种田。
索漠的市民很少有革命气息,在他们眼里,葛朗台老头儿是一个激烈的家伙、先进分子、共和党人、关切新潮流的人物;其实箍桶匠只关心葡萄园。上面派他当索漠区的行政委员,于是地方上的政治与商业都受到他温和的影响。
在政治方面,他包庇从前的**,想尽方法使流亡乡绅的产业不致被公家标卖;商业方面,他向革命军队承包了一两千桶白酒,代价是把某个女修道院上好的草原,本来留作*后一批标卖的产业,弄到了手。
拿破仑执政的时代,好家伙葛朗台做了区长,把地方上的公事应付得很好,可是他葡萄的收获更好;拿破仑称帝的时候,他变成了光杆儿的葛朗台先生。拿破仑不喜欢共和党人,另外派了一个乡绅兼大地主,一个后来晋封为男爵的人来代替葛朗台,因为他有红帽子嫌疑 。葛朗台丢掉区长的荣衔,毫不惋惜。在他任内,为了本城的利益,已经造好几条出色的公路直达他的产业。他的房产与地产登记的时候,占了不少便宜,只缴很轻的税。自从他各处的庄园登记之后,靠他不断地经营,他的葡萄园变成地方上的**儿,这个专门的形容词是说这种园里的葡萄能够酿成**的好酒。总而言之,他简直有资格得荣誉团的勋章。
免职的事发生在一八○六年。那时葛朗台五十七岁,他的女人三十六,他们的独生女儿才十岁。
大概是老天看见他丢了官,想安慰安慰他吧,这一年葛朗台接连得了三笔遗产,先是他丈母特·拉·古地尼埃太太的,接着是太太的外公特·拉·裴德里埃先生的,*后是葛朗台自己的外婆,香蒂埃太太的;这些遗产数目之大,没有一个人知道。三个老人爱钱如命,一生一世都在积聚**,以便私下里摩挲把玩。特·拉·裴德里埃老先生把放债叫作挥霍,觉得对黄金看上几眼比放高利贷还实惠。所以他们积蓄的多少,索漠人只能以看得见的收入估计。
于是葛朗台先生得了新的**头衔,那是尽管我们爱讲平等也消灭不了的,他成为一州里“纳税*多”的人物。他的葡萄园有一百阿尔邦 ,收成好的年份可以出产七八百桶酒,他还有十三处分种田,一座老修道院,修道院的窗子、门洞、彩色玻璃,一齐给他从外面堵死了,既可不付捐税,又可保存那些东西。此外还有一百二十七阿尔邦的草原,草原上的三千株白杨是一七九三年种下的。他住的屋子也是自己的产业。
这是他看得见的家私。至于他现金的数目,只有两个人知道个大概:一个是公证人克罗旭,替葛朗台放债的;另外一个是台·格拉桑,索漠城中*有钱的银行家,葛朗台认为合适的时候跟他暗中合作一下,分些好处。在内地要得人信任,要挣家业,行事非机密不可——老克罗旭与台·格拉桑虽然机密透顶,仍免不了当众对葛朗台毕恭毕敬,使旁观的人看出前任区长的资力何等雄厚。
索漠城里人人都相信葛朗台家里有一个私库,一个堆满金路易的密窟,说他半夜里瞧着累累的黄金,快乐得无可形容。一般吝啬鬼认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看见那好家伙连眼睛都是黄澄澄的,染上了金子的光彩。一个靠资金赚惯大利钱的人,像色鬼、赌徒或帮闲的清客一样,眼风自有那种说不出的神气,一派躲躲闪闪的、馋痨的、神秘的模样,决计瞒不过他的同道。凡是对什么东西着了迷的人,这些暗号无异于帮口里的切口。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欠人家什么,又是老箍桶匠,又是种葡萄的老手,什么时候需要为自己的收成准备一千只桶,什么时候只要五百只桶,他预算得像天文学家一样准确;投机事业从没失败过一次,酒桶的市价比酒还贵的时候,他老是有酒桶出卖,他能够把酒藏起来,等每桶涨到两百法郎才抛出去,一般小地主却早已在一百法郎的时候脱手了。这样一个人物当然会博得大家的敬重。那有名的一八一一年的收成,他乖乖地囤在家里,一点一滴地慢慢卖出去,挣了二十四万多法郎。讲起理财的本领,葛朗台先生是只老虎,是条巨蟒——他会躺在那里,蹲在那里,把俘虏打量个半天再扑上去,张开血盆大口的钱袋,倒进大堆的金银,然后安安宁宁地去睡觉,好像一条蛇吃饱了东西,不动声色,冷静非凡,什么事情都按部就班的。
他走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不觉得又钦佩,又敬重,又害怕。索漠城中,不是每个人都给他钢铁般的利爪干净利落地抓过一下的吗?某人为了买田,从克罗旭那里弄到一笔借款,利率要一分一,某人拿期票向台·格拉桑贴现,给先扣了一大笔利息。市场上,或是夜晚的闲谈中间,不提到葛朗台先生大名的日子很少。有些人认为,这个种葡萄老头儿的财富简直是地方上的一宝,值得夸耀。不少做买卖的,开旅店的,得意洋洋地对外客说:
“嘿,先生,上百万的咱们有两三家;可是葛朗台先生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家私!”
一八一六年的时候,索漠城里顶会计算的人,估计那家伙的地产大概值到四百万;但在一七九三到一八一七年中间,平均每年的收入该有十万法郎,由此推算,他所有的现金大约和不动产的价值差不多。因此,打完了一场牌,或是谈了一会儿葡萄的情形,提到葛朗台的时候,一般自作聪明的人就说:“葛朗台老头儿吗?……总该有五六百万吧。”要是克罗旭或台·格拉桑听到了,就会说:
“你好厉害,我倒从来不知道他的总数呢!” 遇到什么巴黎客人提到洛岂尔特或拉斐德那般大银行家,索漠人就要问,他们是不是跟葛朗台先生一样有钱。如果巴黎人付之一笑,回答说是的,他们便把脑袋一侧,互相瞪着眼,满脸不相信的神气。
偌大一笔财产把这个富翁的行为都镀了金。假使他的生活起居本来有什么可笑、给人家当话柄的地方,那些话柄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葛朗台的一举一动都像是钦定的,到处行得通;他说的话、衣着、姿势、瞪着的眼睛,都是地方上的金科玉律;大家把他仔细研究,像自然科学家要把动物的本能研究出它的作用似的,终于发现他*琐屑的动作,也有深邃而不可言传的智慧。譬如,人家说:
“今年冬天一定很冷,葛朗台老头儿已经戴起皮手套了——咱们该收割葡萄了吧。”
或者说:
“葛朗台老头儿买了许多桶板,今年的酒一定不少的。”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不买面包。每个星期,那些佃户给他送来一份足够的食物:阉鸡,母鸡,鸡蛋,牛油,麦子,都是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给人家,磨坊司务除了缴付租金以外,还得亲自来拿麦子去磨,再把面粉跟麸皮送回来。他****的老妈子,叫作长脚拿侬的,虽然上了年纪,还是每星期六替他做面包。房客之中有种菜的,葛朗台便派他们供应菜蔬。至于水果,收获之多,可以大部分出售。烧火炉用的木材,是把田地四周的篱垣或烂了一半的老树砍下来,由佃户锯成一段一段的,用小车装进城,他们还有心巴结,替他送进柴房,讨得几声谢。他的开支,据人家知道的,只有教堂里座椅的租费,圣餐费,太太和女儿的衣着,家里的灯烛,拿侬的工钱,锅子的镀锡,**的赋税,庄园的修理和种植的费用。他新近买了一座六百阿尔邦的树林,托一个近邻照料,答应给一些津贴。自从置了这个产业之后,他才吃野味。
这家伙动作非常简单,说话不多,发表意见总是用柔和的声音,简短的句子,搬弄一些老生常谈。从他出头露面的大革命时代起,每逢要长篇大论说一番,或者跟人家讨论什么,他便马上结结巴巴的,弄得对方头昏脑涨。这种口齿不清,思路不明,前言不对后语,以及废话连篇把别人的思想弄糊涂了的情形,人家当作他缺乏教育,其实完全是假装的;等会儿故事中有些情节,就足以解释明白。而且逢到要应付,要解决什么生活上或买卖上的难题,他就搬出四句口诀,像代数公式一样准确,叫作:“我不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慢慢瞧吧。”
他从来不说一声是或不是,也从来不把黑笔落在白纸上。人家跟他说话,他冷冷地听着,右手托着下巴,肘子靠在左手背上;无论什么事,他一朝拿定了主意,就永远不变。一点点小生意,他也得盘算半天。经过一番勾心斗角的谈话之后,对方自以为心中的秘密保守得密不透风,其实早已吐出了真话。他却回答道:
“���没有跟太太商量过,什么都不能决定。”
被他压得像奴隶般的太太,却是他生意上*方便的遮身牌。他从来不到别人家里去,不吃人家,也不请人家;他没有一点儿声响,似乎什么都要节省,连动作在内。因为没有一刻不尊重旁人的主权,他**不动人家的东西。
可是,尽管他声音柔和,态度持重,仍不免露出箍桶匠的谈吐与习惯,尤其在家里,不像在旁的地方那么顾忌。
至于体格,他身高五尺,臃肿,横阔,腿肚子的圆周有一尺,多节的膝盖骨,宽大的肩膀;脸是圆的,乌油油的,有痘瘢;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点儿曲线,牙齿雪白;冷静的眼睛好像要吃人,是一般所谓的蛇眼;脑门上布满褶皱,一块块隆起的肉颇有些奥妙;青年人不知轻重,背后开葛朗台先生的玩笑,把他黄而灰白的头发叫作金子里掺白银。他鼻尖肥大,顶着一颗布满血筋的肉瘤,一般人不无理由地说,这颗瘤里全是刁钻促狭的玩意儿。这副面相显出他那种阴险的狡猾,显出他有计划的诚实,显出他的自私自利,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吝啬的乐趣和他**真正关切的独养女儿欧也妮身上。而且姿势,举动,走路的架势,他身上的一切都表示他只相信自己,这是生意上左右逢源养成的习惯。所以表面上虽然性情和易,很好对付,骨子里他却硬似铁石。
他老是同样的装束,从一七九一年以来始终是那身打扮。笨重的鞋子,鞋带也是皮做的;四季都穿一双呢袜,一条栗色的粗呢短裤,用银箍在膝盖下面扣紧,上身穿一件方襟的闪光丝绒背心,颜色一会儿黄一会儿古铜色,外面罩一件衣裾宽大的栗色外套,戴一条黑领带,一顶阔边帽子。他的手套跟警察的一样结实,要用到一年零八个月,为保持清洁起见,他有一个固定的手势,把手套放在帽子边缘上一定的位置。
关于这个人物,索漠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一些。
城里的居民有资格在他家出入的只有六个。前三个中顶重要的是克罗旭先生的侄子。这个年轻人,自从当了索漠初级裁判所所长之后,在本姓克罗旭之上又加了一个篷风的姓氏,并且极力想叫篷风出名。他的签名已经变作克·特·篷风了。倘使有什么冒失的律师仍旧称他“克罗旭先生”,包管在出庭的时候要后悔他的糊涂。凡是称“所长先生”的,就可博得法官的庇护。对于称他“特·篷风先生”的马屁鬼,他更不惜满面春风地报以微笑。所长先生三十三岁,有一处名叫篷风的田庄,每年有七千法郎进款;他还在那里等两个叔父的遗产,一个是克罗旭公证人,一个是克罗旭神甫,属于都尔城圣·马丁大教堂的教士会的;据说这两人都相当有钱。三位克罗旭,房族很多,城里的亲戚也有一二十家,俨然结成一个党,好像从前佛罗伦萨的那些美第奇 一样;而且正像美第奇有巴齐一族跟他们对垒似的,克罗旭也有他们的敌党。
台·格拉桑太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很热心地来陪葛朗台太太打牌,希望她亲爱的阿道夫能够和欧也妮小姐结婚。银行家台·格拉桑先生,拿出全副精神从旁协助,对吝啬的老头儿不断地暗中帮忙,逢到攸关大局的紧要关头,从来不落人后。这三位台·格拉桑也有他们的帮手、房族和忠实的盟友。
在克罗旭方面,神甫是智囊,加上那个当公证人的兄弟做后援,他竭力跟银行家太太竞争,想把葛朗台的大笔遗产留给自己的侄儿。克罗旭和台·格拉桑两家暗中为争夺欧也妮的斗法,成为索漠城中大家小户热心关切的题目。葛朗台小姐将来会嫁给谁呢?所长先生呢还是阿道夫·台·格拉桑?
对于这个问题,有的人的答案是两个都不会到手。据他们说,老箍桶匠野心勃勃,想找一个**院议员做女婿,凭他岁收三十万法郎的陪嫁,谁还计较葛朗台过去、现在、将来的那些酒桶?另外一批人却回答说,台·格拉桑是世家,极有钱,阿道夫又是一个俊俏后生,这样的一门亲事,一定能叫出身低微,索漠城里都眼见拿过斧头凿子,而且还当过革命党的人心满意足,除非他夹袋里有什么教皇的侄子之流。可是老于世故的人提醒说,克罗旭·特·篷风先生随时可以在葛朗台家进出,而他的敌手只能在星期日受招待。有人认为,台·格拉桑太太跟葛朗台家的太太们,比克罗旭一家亲近得多,久而久之,一定能说动她们,达到她的目的。有人却认为克罗旭神甫的花言巧语是天下**,拿女人跟出家人对抗,正好势均力敌。所以索漠城中有一个才子说:
“他们正是旗鼓相当,各有一手。”
据地方上熟知内幕的老辈的看法,像葛朗台那么精明的人家,绝不肯把家私落在外人手里。索漠的葛朗台还有一个兄弟在巴黎,是非常有钱的酒商;欧也妮小姐将来是嫁给巴黎葛朗台的儿子的。对这种意见,克罗旭和台·格拉桑两家的党羽都表示异议,说:
“一则两兄弟三十年来没有见过两次面;二则巴黎的葛朗台先生对儿子的期望大得很。他自己是巴黎某区的区长,兼国会议员、禁卫军旅长、商事裁判所推事,自称为跟拿破仑提拔的某公爵有姻亲,早已不承认索漠的葛朗台是本家。”
周围七八十里,甚至在安越到勃洛阿的驿车里,都在谈到这个有钱的独养女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当然是应有之事。
一八一七年初,有一桩事情使克罗旭党彰明较著地占了台·格拉桑党的上风。法劳丰田产素来以美丽的别庄、园亭、小溪、池塘、森林出名,值到三百万法郎。年轻的法劳丰侯爵急需现款,不得不把这所产业出卖。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所长,克罗旭神甫,再加上他们的党羽,居然把侯爵分段出售的意思打消了。公证人告诉他,分成小块的标卖,势必跟投标落选的人不知要打多少场官司,才能拿到田价;还不如整块儿让给葛朗台先生,既买得起,又能付现钱。公证人这番话把卖主说服了,做成一桩特别便宜的好买卖。侯爵的那块良田美产,就这样被张罗着送到了葛朗台的嘴里。他出乎索漠人的意料之外,竟打了些折扣当场把田价付清。这件新闻一直传播到南德与奥莱昂。
葛朗台先生搭着人家回乡的小车,到别庄上视察。以主人的身份对产业瞥了一眼,回到城里,觉得这一次的投资足足有五厘利,他又马上得了一个好主意,预备把全部的田产和法劳丰并在一起。随后,他要把差不多出空了的金库重新填满,决意把他的树木、森林一齐砍下,再把草原上的白杨也出卖。
“葛朗台先生的府上”这个称呼,现在你们该明白它的分量了吧。那是一所灰暗、阴森、静寂的屋子,坐落在城区上部,靠着坍毁的城脚。
门框的穹隆与两根支柱,像正屋一样用的混凝土,洛阿河岸特产的一种白石,质地松软,用不到两百年以上的。寒暑的酷烈,把柱头、门洞、门顶都磨出无数古怪的洞眼,像法国建筑的那种虫蛀一样,也有几分像监狱的大门。门顶上面,有一长条硬石刻成的浮雕,代表四季的形象已经剥蚀,变黑。浮雕的础石突出在外面,横七竖八地长着野草——黄色的苦菊、五爪龙、旋覆花、车前草,一株小小的樱桃树已经长得很高了。
褐色的大门是单独的橡木做的,没有油水,到处开裂,看上去很单薄,其实很坚固,因为有一排对花的钉子支撑。一边的门上有扇小门,中间开一个小方洞,装上铁栅,排得很密的铁梗锈得发红,铁栅上挂着一个环,上面吊一个敲门用的铁锤,正好敲在一颗奇形怪状的大钉子上。铁锤是长方形的,像古时的钟锤,又像一个肥大的惊叹号;一个玩古董的人仔细打量之下,可以发现锤子当初是一个小丑的形状,但是年深月久,已经磨平了。
那个小铁栅,当初在宗教战争的年代,原是预备给屋内的人探望来客的。现在喜欢东张西望的人,可以从铁栅中间望到黑魃魃的半绿不绿的环洞,环洞底上有几级七零八落的磴级,通上花园:厚实而潮湿的围墙,到处渗出水迹,生满垂头丧气的杂树,倒也另有一番景致。这片墙原是城墙的一部分,邻近人家都利用它布置花园。
楼下*重要的房间是那间“堂屋”,从大门内的环洞进出。在安育、都兰、裴里各地的小城中间,一间堂屋的重要,外地人是不大懂得的。它同时是穿堂、客厅、书房、上房、饭厅;它是日常生活的**,全家公用的起居室。本区的理发匠替葛朗台先生一年理两次发是在这里,佃户、教士、县长、磨坊伙计上门的时候,也是在这间屋里。室内有两扇临街的窗,铺着地板;古式嵌线的灰色护壁板从上铺到下,顶上的梁木都露在外面,也漆成灰色;梁木中间的楼板涂着白粉,已经发黄了。
壁炉架上面挂着一面耀出青光的镜子,两边划成斜面,显出玻璃的厚度,一丝丝的闪光照在哥特式的镂花钢框上。壁炉架是粗糙的白石面,摆着一座黄铜的老钟,壳子上有螺钿嵌成的图案。左右放两盏黄铜的两用烛台,底座是铜镶边的蓝色大理石,矗立着好几个玫瑰花瓣形的灯芯盘;把这些盘子拿掉,座子又可成为一个单独的烛台,在平常日子使用。
古式的座椅,花绸面上织着拉封丹的寓言,但不是博学之士休想认出它们的内容;上面颜色褪尽,到处是补丁,人物已经看不清楚。四边壁角里放着三角形的酒橱,顶上有几格放零星小件的搁板,全是油腻。两扇窗子中间的板壁下面,有一张嵌木细工的旧牌桌,桌面上画着棋盘。牌桌后面的壁上挂一只椭圆形的晴雨表,黑框四周有金漆的丝带形花边,苍蝇肆无忌惮地叮在上面张牙舞爪,恐怕不会有多少金漆留下了。
壁炉架对面的壁上,挂两幅水粉画的肖像,据说一个是葛朗台太太的外公——特·拉·裴德里埃老人,穿着王家禁卫军连长的制服;一个是故香蒂埃太太,挽着一个古式的髻。窗帘用的是都尔红绸,两旁用系有大坠子的丝带吊起。这种**的装饰,跟葛朗台一家的习惯很不调和,原来是买进这所屋子的时候就有的,连镜框、座钟、花绸面的家具、红木酒橱等都是。
靠门的窗洞下面,一张草坐垫的椅子放在一个木座上,葛朗台太太坐在那儿可以望见街上的行人。另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