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童年 **章 1 少校是个吝啬鬼。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偷偷地数起了钱。 他忽然想起近卫军一个伙伴还欠他120卢布,便伤心起来。他冲着不合时宜地开始鸣叫的金丝雀嘘了一声,换上出门的衣服,对着镜子把自己好生整理了一番,这才转过身来,拾起手杖,走到门厅,他��老婆说: “麻利点儿。别忘了穿得干净整洁点儿呵。” 随后,他踮着脚尖走到侧门,轻轻地把门开一道缝,语气柔和地说: “我走了呵,我的小心肝儿。” 可却没人搭理他。他又踮着脚尖走到门口,轻轻地打开门,生怕发出吱扭声。小厮拎着一只旅行箱紧跟在他身后。 出了房门就是院子,房后是一座花园,有椴树和沙土甬道。那个哥萨克女人的任务是把邻家的母鸡赶跑。 一条看家狗听见脚步声,在梦里发出几声抱怨。少校敏捷地钻出门外。他走路步伐轻快,但也看得出,他在担心有人会叫他回来。 他沿街走去。他说住的那个地方,德国的街道一无可看:绵延不断的因遭受风吹雨打而变成银灰色的篱墙,每家门洞都嵌有一尊盲目的小圣像——上面满是尘土。雨早就不下了,可污泥还在上面——一块块,一片片,一条条的。路上有几个做手艺的德国人,一个农妇怀里抱着一只鹅。他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穿过一条又一条小胡同到开心酒馆去——那地方因为有了这家不错的小酒馆而得名。他在酒馆门前和车夫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以后,雇了一辆轻便马车,与此同时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坚毅。他让车夫把他和旅行箱一起送到波克罗夫门。那匹驽马胆子似乎很小,小厮拎着旅行箱跟在车后跑。车到波克罗夫门,少校下了车,走上人行道。 一踏上人行道,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系着一条和他眼睛的颜色极其接近的蓝领带,手里拄着一支轻便手杖,他摇晃着身子,走得很慢,空着的那只手里攥着一块绸手绢,半张的嘴像是在贪婪地吞食着人行道的凉意。随后他又从一位姑娘那儿买来一束野花。七月的阳光火辣辣的,酷热难耐。那个小厮被落在身后很远一大截。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米亚斯尼茨基大门,走进渔具街。他走路的样子显得很清闲随意,脚步轻盈,一直在不住气地踅摸路上遇到的女人。那小厮不时地用袖口揩拭着汗水,吃力地跟在他身后。他走下一座酒窖。虽然时候尚早,但酒窖前已经有两位品酒的行家里手,正在争议勃艮第和拉菲哪种酒*棒。他花费了好长时间选酒,竭力想买到价廉物美的,他大大咧咧地付了款,然后,指着酒对小厮和蔼地说,似乎有意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似的。 “——小傻瓜,地址你还记得吧?哼,你肯定又忘了。我再告诉你一遍:戈洛芙金娜伯爵夫人家旁边,近卫军少校普希金家。到了地方是个人都能指给你。别了,你这个小傻瓜,到了可能还是什么也记不住。还是我给你写个字条,你去问面包师好了。” 说着,微笑着写了张字条。 小厮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把字条塞进满是窟窿的裤口袋里。 2 近卫军少校,或更确切地说,大尉实际上已经退伍一年了。而且他当时服役时,也是在文官委员会工作,所以,他穿的也压根儿不是什么近卫军制服,但他仍然称自己是:近卫军少校普希金。天已经“凉了”,对于那些姓氏**的人士来说,就是“朔风吹”或“北风寒”,而人们之所以这么说,仅仅是为了不提及保罗皇帝的大名而已。 因此,在自称是穿灰制服的文官委员会近卫军官的同时,少校似乎是在暗示其退役的原因,以及其退役的暂时性。实际上他早就该退役了,和他哥哥瓦西里·里沃维奇一样,因为近卫军没有生活补贴,而文官委员会却可以领到一份薪水。 除了母亲、哥哥和姐妹们处,他还在下城区有一块土地。波尔金诺村是一处名副其实的大**世袭领地,有3000个农奴,可糟糕的是,在九年前那次不幸的财产分割中,其父**次婚姻所生独生子也参与了分配,结果,大多数土地和农奴分给了独生子和生母。 谢尔盖·里沃维奇从那时起,便从内心深处永远地保留了对亲人的戒备心理,并把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永远从记忆里根除了出去。 谢尔盖·里沃维奇从未去过自己的领地,而且,每当妈妈提醒他——往往不无几分嘲讽地提醒他,说他不妨去封邑走走——他就皱紧眉头。他知道自己名下不多不少有1000名农奴,村里小河上还有一个磨坊,公家还在村里开了一家酒店,村子四周都是茂密的森林。至于林子里究竟有什么,他就不甚了了了——总不外乎是些浆果、野狼吧。每次接到进项,他总是会像得着一件宝物或意外的收获一般,心里乐开花,瞬间感到自己是个财主。而一旦进项拖延,他就开始隐隐约约地担起心来,心情郁闷。近卫军的财宝都是过路财神,口袋也像个漏勺。 然而,作为一个年轻的近卫军官,正如那些**少女们关于他所说的那样,他感情丰富,机智俏皮(法语:бельэспри),所以,在女性那里,谢尔盖·里沃维奇总是如鱼得水。 他能说一口流利自如的法语,以致说俄语时,也会不由得打个呼哨,或发出很重的鼻音。他会唱所有*新的法语抒情歌曲,对本国文学也有很浓厚的兴趣。文学在社交和自由方面的优点,令他感到十分满意。到哪儿可以让心灵得到安顿呢?只有在那些文学家中间。谢尔盖·里沃维奇在文学家中间,心灵能得到安宁,然而他永远不会放过拜访所有高雅艺术的先知——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卡拉姆津的机会。如今的卡拉姆津似乎锐气有所消磨,热情有些冷却,变得比以前持重稳健了些,但却不像以前那样宽容、热情而又睿智。对谢尔盖·里沃维奇来说,卡拉姆津仍然是那颗指路的明星。他仍然住在特维尔大街普列谢耶夫那幢住宅里。 两年半以前,谢尔盖·里沃维奇结婚了。他的夫人真是一个非凡的女性。彼得堡的近卫军官们都管她叫“美丽的混血女人”和“美丽的布尔女人”,而她手下那些被她的任性胡来折磨得苦不堪言的仆人们,背后里都叫她“黑女人”。 她是彼得大帝身边的男仆、早年的密友、**的黑人上将阿勃拉姆·彼得洛维奇的孙女。还在她幼年时代,凶神恶煞的父亲就把她和母亲抛弃了。她像个孤儿似的长大成人。但她有一些叔叔们——拥有苏伊达这座美丽庄园的陆军中将汉尼拔和住在普斯科夫地区的陆军少将汉尼拔。普希金弟兄们也常到陆军中将汉尼拔那儿做客,而会写诗的弟弟瓦西里·里沃维奇,甚至还曾写诗歌颂苏伊达及其主人。他们的父亲也是个黑人,同样也没当过室内男仆,而毋宁说是彼得大帝的匿友,而且,即便当过其男仆,也是挂着上将军衔的男仆。汉尼拔是一个足以令人骄傲的名字。除此之外,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长得非常漂亮。谢尔盖·里沃维奇对她是一见钟情,当即本着**社会通行的所有法则,开始对其实施追逐,但却并不打算结婚。虽然他很快就提出求婚,却对结婚的事还是连想都没来得及想,却忽然蒙受了这位美人的允可和同意。 尽管家里的状况一片混乱,但她还是给少校带来一座位于普斯科夫省的小镇,而且她还得到承诺,父亲死后她还可以获得旁边另一座十分可观的大镇。虽然她父亲就其头脑和本意来说,不是什么恶人,但举止却极其轻佻——他背着妻子娶了普斯科夫省那个时代非常有名,魅力四射的美眉,结果把他的家产荡了个精光。而且,荡掉的不光他一个,还包括他的家庭和他的弟弟。他像是天生与**有仇似的,挥金如土,而且似乎一辈子都在走下坡路,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一有钱,他就会给那个美眉购买一套套的金银餐具。说到他的两个妻子,每个妻子都认为他和另一个妻子是恶人,占有了他生命的绝大部分,两位妻子的官司一直打到现在。那位年纪已然不轻的老美眉,和奥西普·阿勃拉莫维奇时聚时散,无论聚散都免不了要钱。根据传言,如今他住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里,过着对一个老年人来说淫荡得出奇的生活。而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旁边就是科勃里诺小镇,也就是这位黑人女子的嫁妆。 叶卡捷琳娜女皇驾崩了。近卫军的顽皮和胡闹消停了下来。这对年轻人生下了女儿奥莉佳。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的母亲玛丽亚·阿列克谢耶芙娜从彼得堡来做客。谢尔盖·里沃维奇既然已经有了妻室,也就退役了。他那年只有29岁。谢尔盖·里沃维奇梦中见到的家是这样的:墙上覆盖着常春藤,门口有白色的柱子(哪怕是木头的也行)。而这也正是他对生活朦朦胧胧有所不满的一个地方——原来,在需要做抉择,安顿自己的家庭和幸福时,他很少过细思考,周密计划过。房子是偶然租来的,所以,屋里的摆设也就临时将就一下得了。无论庄园还是莫斯科抑或近郊,都算不上家,而是厢房,是那些英国商人马马虎虎当办公室盖的。眼下这位皇帝任性暴躁,不喜欢英国人——于是那帮英国佬便把房子卖给了一位官员,抬起屁股开溜了。谢尔盖·里沃维奇讨厌任何形式的忙乱。他当下就拍板把房子租了下来,好在房价十分便宜。 从前的冰屋冷灶,只剩下两只鸟笼,一只鹦鹉,一只金丝雀,但生活方式却产生了急遽变化。一个月前他刚生了个儿子,为了纪念其父亚历山大,他给儿子起名叫亚历山大,即萨沙。 此刻,经过一番洗礼,他打算安排一次“库尔塔格”——像近卫军常说的那样——如他此刻常说的那样,即为心之所爱举办一次简朴的见面礼。 3 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从一大早就开始忙乎起来。接待来客和女婿的亲戚们,这令她很不安,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呀。来客可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来自首都的时髦人物,而她待人又习惯于拖拖拉拉,简简单单的。厅里打扫过了,家族灶台也用白粉刷过了,物业下的垃圾也清扫一空。而以前垃圾可真不少。 她从内心深处认为在自己的一生中,只有李别茨克市才是她的主要根据地,也是她一生中*重要的地方。离那儿不远就是她父亲的庄园,而她的少女时代,就是在那儿度过的。这座城市非常干净整洁,主路两边都种着橡树和菩提树,樱桃和梨更是多了去了。小女孩们都穿着坎肩和绣花衬衫。而此时此刻恰好又是菩提开花的季节,菩提花散发着浓郁怡人的花香。每到夏季,来自首都的知识精英,达官显贵和雍容华贵的**社会人士,便齐齐聚在李别茨克市洗泥浴。一些细皮嫩肉的军官被从首都打发出来,带着与火炮有关的各种指令和任务,来到这里的生铁丁。待她出嫁那会儿,她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凡见过她的人都未免大吃一惊,却都连忙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而对她居然能将自己嫁给一个黑人这一点啧有烦言。可这黑人是军舰上的炮手,对她殷勤有礼,全身像装满了弹簧一样动作敏捷,为了未婚妻肯赴汤蹈火。不想进门才知是一个坏蛋。 她和尚在襁褓中年幼的女儿,被他可耻地抛弃了,连一点儿吃的都没给留下。于是她被迫回到乡下的父母家。可父亲已经年迈,闯进家门的这个黑鬼,令家门蒙羞,瘫痪在床的父亲很快就过世了。就这样,这个黑鬼成了两重意义上的恶棍。 父亲去世后,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与母亲和年幼的女儿相依为命,生活十分拮据。家里常常落到没有面包吃的地步。仆人们也害怕被饿死,纷纷风流云散。 这样一来,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后不得不和女儿一起生活在彼得堡郊外的苏伊达村,靠黑人婆婆的面包为生,既不像一个寡妇,也不像一个有丈夫的人之妻。而无论是彼得堡,还是如今的莫斯科,所有这些地方,她都不认为是常住地,哪儿都住不惯,哪儿都不是根据地。她已经习惯于月月光的日子。在黑人婆婆所在的苏伊达村,她住在顶屋的阁楼里。她在彼得堡的普列奥勃拉任斯基军团有一间自己的小屋。后来,她把这间小屋卖了,带着纳杰日达搬到伊兹玛伊洛夫军团。她的弟兄们都是军官,丈夫即便人很混,也算舰艇上的炮手。生活就像行军打仗:天一亮就起床,号一吹就吃饭。窗外永远都是刀光剑影,马刺铿锵。她和女儿每天起得都很晚,成天坐在窗前看人影幢幢。 纳杰日达就这么长大了。在伊兹玛伊洛夫团时,一个亲戚,近卫军士兵,中尉曾经向她求过婚。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娘家姓叫普希金娜,而谢尔盖·里沃维奇是她的堂兄弟。据资料看是个有钱人。他的求婚当然立刻就被接受了。年轻人去了莫斯科,这回她是到他家做客的——这也是规矩,而且,这次又轮到她住阁楼,就和从前在黑人婆婆那儿时一样,只不过这次她还带着外孙女奥莉佳。 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可谓阅人无数,尤其善于做那些官员的工作,因为官员们要处理那位犯了重婚罪的丈夫的官司事。她还非常善于待人,尤其是给她们提供住处和温暖的人,生怕得罪了人家,或是被人家小瞧了。如今一切都变了,人们开始把受教养和脸色苍白当作一种时髦了。 而李别茨克市却仍然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像从前那样挺立着。 如今她全权掌管着女婿的经济开销,虽然开销不大,但并不好管。仆人不多,但散漫惯了,个个偷奸耍滑。厨师尼科拉什卡是个酒鬼兼恶棍。仆人们个个懒得出奇,一个个操起双手,像苍蝇一般。人人都是撒谎大王。好在她来时带来一两个仆人——忠心耿耿的奶娘和女保姆阿丽什卡。这些年里家里的收入出乎意料地少。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毫不掩饰她的失望:她无论如何也搞不懂,谢尔盖·里沃维奇究竟是个富人还是穷人。说得倒好——农奴一千个,可家里连糖都没有,老是到杂货铺去赊。家庭的重担全压在她肩上,而谢尔盖·里沃维奇只会永远躲在外面不着家。她对纳杰日达做事没有头绪也很不满意,也不相信她能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不止一次说过女儿的性格一点儿也不像自己,说女儿的脸长得像父亲,像那个黑人。就连手掌也像黑人似的又黄又黑。而且,常常表现出一种非此世的,非李别茨克式的冷漠:淡定而又慵懒,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整天在那儿晃来晃去,咬着指甲——又忽然好像中了邪一般,疯疯癫癫。把家里重新摆放,教训仆人,往墙上挂画,摔碟打碗的。 而李别茨克市则仍然向人们常说的那样,屹立在那里。 “阿丽什卡,快到厨房!尼科拉什卡,小猪煎好了没有?蠢货,香槟里要搁在冰块煨着的。” 4 **批抵达的是普希金家族的人。谢尔盖·里沃维奇的妹妹丽佐尼卡和她的丈夫,以及安涅塔妹妹。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不喜欢这两个妹妹,在她俩聊天时,她在一边根本坐不住。她觉得丽佐尼卡很空虚。选了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做丈夫。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不由自主地把松采夫和谢尔盖·里沃维奇做了番比较,结论是松采夫较好。松采夫比少校微胖一些,人很善良,也很安静——从不丢开家到处乱跑。不讲究穿戴,却像毛茸茸的小羊羔似的招人喜欢。的确,马特维·米哈伊洛维奇·松采夫就时尚而言并不令人嫉妒——而是像个卡拉卡拉皇帝。而安涅塔,安娜·里沃芙娜,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则因为虚头巴脑而不喜欢她。安娜·里沃芙娜已经30多岁了(都三十好几了——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如是说),可还是在耐心等待白马王子的出现,成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说起话来嗲声嗲气的。她对谢尔盖·里沃维奇很上心,总是关心他脸色怎么那么苍白,一定要保重自己。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觉得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成天只知道倒腾纪念品,小摆设呀,无非是些小扣环、小羽毛之类的玩意儿。 *近一段时间安娜·里沃芙娜好像等得有结果了:前不久谢尔盖·里沃维奇告诉他,说伊万·伊万诺维奇·德米特里耶夫——一个长相标致的彼得堡诗人,货真价实的四等文官——向安娜·里沃芙娜正式求婚了。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向她表示了祝贺,但心里总还是有些嘀嘀咕咕。每逢姐妹俩来,她总会躲出去做家务,实际上却是为了能好好喘口气。 “全是胡说八道。”她转回身来小声嘟囔道。 瓦西里·里沃维奇是携着夫人,坐着漆光锃亮,像教堂钟声一般响亮的四轮马车到的。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开始忙乱起来。她很喜欢这对夫妻。瓦西里·里沃维奇动作敏捷,十分健谈,成天总是乐呵呵的。——天生的乐天派——这天可以说是盛装出席:杜洛克式的发型,而且,尽管天气很凉,却带着又高又硬的竖领。只不过他把竖起的高硬领子掩在斗篷下面了而已。而且,斗篷把他的身材也给遮盖了——瓦西里·里沃维奇深知自己肚大腿细。他身边坐的那个女人,他深深引以为荣,甚至比他诗人封号更甚。这女人以其**的家族和四轮马车,令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这是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她就是他的夫人卡皮托丽娜·米哈伊洛芙娜。他们的到来引来人们普遍的关注。 瓦西里·里沃维奇感觉到周围人们对他的关注后,在整个家族聚会期间,都保持着一种既冷淡又神秘的样子。只是在屋里有些昏暗,名人们比刚才少了一些后,才允许自己扫了几眼周围,这才看出,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凝聚在他夫人而不是他身上。 “mon ange,mon ange,”他不无几分伤心,但即刻又爱怜地嘀咕道,“把肩膀盖上,有风……” 说着,亲自动手为她披上纱巾。 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见到卡皮托丽娜·米哈伊洛芙娜时,就眯着眼睛,露出笑容,就像30年前在彼得堡,当人们想要发号施令时那样。 关于卡皮托丽娜·米哈伊洛芙娜人们说法不一,在近卫军里,人们都管她叫“野鸡”,会让所有男人都变成坏蛋或马上就要干坏事。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不愿意指责女性的轻佻作风。“年轻不风流,犹如水白流”——她总是这么说,说着还宽容地抿抿嘴唇。 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和谢尔盖·里沃维奇在大厅里接见客人。 “纳杰日达马上就出来。”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见姐妹俩有些被怠慢的样子,连忙说道。弟兄两个开始小声地对彼此讲述着同一件事:**咖啡屋的女主人什妞太太上周弄瞎了自己的右眼。涅耶洛夫为她画了一幅速写。 这幅速写画得很可笑,不适合太太们看。两人说着说着嗓门都大了起来。在萨尔蒂科夫伯爵的马尔费纳剧院,上周尼古拉·米哈伊洛夫维奇在其轻喜剧里出场了,在幕间剧和序幕里,以及在他自己的剧里,都一展歌喉了,而且,唱得很棒——伯爵现在对他是百依百顺,上周就因为他一句话,伯爵就吩咐把布景全换了。不过剧情实在是简单不过:乡村爱情,争风吃醋,一个善良的男人,就是伯爵本人所扮,退役回村,让一对恋人重归旧好。但表演实在是太棒了!台词和曲调都充满诗意!名声都传到彼得堡了。跳舞的姑娘们身穿薄裙简直一个个美若天仙。已经演了一百场了。两兄弟都急不可待,好不容易等另一个住了口,有时还不得不像是帮对方把话快快说完似的,用嘴唇模仿对方说话的动作。 谢尔盖·里沃维奇明显是在拿瓦西里·里沃维奇打岔,因为后者不仅到过马尔费纳,而且对此剧的详情细节了如指掌。瓦西里·里沃维奇想要告诉大家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给那部剧起的名字,可谢尔盖·里沃维奇却打断了他的话。那剧名是:“只为了马尔费纳。”瓦西里·里沃维奇点着头,随后又扫视了一下周围,见周边都是自己家人。他打了个呵欠。 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步伐轻盈地走进来——亲吻着女宾们。她手里攥着一块手帕,是她那位非洲来的爷爷给她留下的痕迹。 她冲着瓦西里·里沃维奇粲然一笑。这一笑真可谓倾国倾城。 就连好写诗的瓦西里·里沃维奇的眼睛也斜了:他那双行家里手的目光从自己那位野鸡的香肩移到纳杰日达的肩背上。 他总是想说一句奉承话,憋了半天总算说出一句来。他即便是在自己写的诗里,也竭力追求逻辑性,因此竭力避免自然风景描写:他认为自己*主要的优点在于戏谑。可他一见到大美人心就化了,所能想起的,都是别人的什么诗,无名氏的赞美套话和只言片语,当然,有时候也会想起几句什么诗来。他无论写诗还是在生活中都没常性。 与此同时,大家已经在细瘦的菩提树下,把餐桌摆放好了。 大家在等着两个重要人物莅临: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卡拉姆津和法国人孟德福。孟德福,或如他自称的孟德福伯爵,还是年轻人,成天乐呵呵的,是个画家兼音乐家。他来自法国的波尔多,前不久才抵达莫斯科,这是波尔多公爵的正式随从之一,现在和那位被处死的法国国王路易的弟弟,住在米塔瓦。他们从法国和巴黎被驱逐后,流落到了俄国,成了“吃军饷”的。 那位好嘲笑人的法国人迈着轻快的步伐刚一走进来,两姐妹都抬起脑袋,笑脸相迎。安娜·里沃芙娜脸上的笑容也变了:一只眼睛半睁半闭,嘴唇翕动念念有词,既像在嘀咕什么,又像在嚼着什么甜食。接着,她对玛丽亚·阿列克谢耶芙娜说,自己死也不愿见这帮法国人了,跟他们打交道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堕入他们的拉别特卡里去。玛丽亚·阿列克谢耶芙娜觉得安涅塔的笑容很不体面。她走出门去,声音不大但却气恼地说: “丢人现眼!”嘟囔完,她又返回身来。 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卡拉姆津气色不佳,穿着也很随意。 “这些天光鲜亮丽显摆招摇总归不好,”他悄声说道,“到您家我比较随便。” 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一到,众人便一对儿一对儿地来到花园里。谢尔盖·里沃维奇忽然不见了。他又回到自己的书房,打开锦匣,连数数都不数,抄走*后一沓纸巾,便冲伺候他起居的男仆尼基塔嚷道。 “尼基什卡,”他匆匆忙忙地说,“酒不够,你跑一趟酒馆,买什么你知道,买一瓶两瓶三瓶波尔多葡萄酒或勃艮第红酒,有什么买什么。快去!小心别把袖筒弄脏了。” 他关切地摸了摸尼基塔的花边袖口。男仆尼基塔穿着鲜艳的蓝色制服。 “你的叙事诗没忘了吧?没忘了什么吧?” “放心吧老爷,没忘,”男仆尼基塔回答道,“茶、文章,都是自己的,又不是别人的。” 男仆尼基塔还是个写手。几天前,谢尔盖·里沃维奇意外地发现,尼基塔竟然写了一本很长的诗体小说。仆人的发型和制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不合适。他中等个头,脸上略有几颗麻子,浅淡头发。他性格沉静到了惊人的程度。今天,谢尔盖·里沃维奇想把尼基塔隆重推出显摆显摆。尼基塔关于夜莺大盗和耶鲁斯兰·拉扎列维奇的诗体小说写得非常搞笑。谢尔盖·里沃维奇管这部小说叫叙事诗,并且生怕尼基塔一忙就把词给忘了。 5 一切都安排妥当,可以尽情享受舒适的环境和惬意交谈的乐趣了。菩提树下,花园里,人们到处都在尽情地感受着,自由地呼吸着,如同宁静娴雅的栖居。 这座花园并不很大,而这恰好就是它的优点。规模宏大与简单素朴是矛盾的,而规规矩矩的园林反而无法刺激人的想象力。一束乡村的野花放在圆桌上。倒退十年,这些野花是**不会摆上桌的。 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人人都想避世隐居到宁静的乡下,在密友圈中栖身,因为交往的人越多,越没有什么人可以信任。自家的菜园,四季新鲜的萝卜,山羊,一杯浓稠的奶皮冻,芬芳的马林果酱,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椒果,被雨水冲刷过的乡野风光,田园景色——所有这一切忽然浮现脑际,像已经失去而不复能再的童年时代,自然美景平生头一次展示在儿童眼前那样。你会觉得即使一个小市民和手工工人的命运,也是那么幸福,令人羡慕不已。自己家的一寸土,房前屋后物产丰饶的小院子,床前的花瓶里插着一朵凤仙花——那些老派诗人们怎么会发现不了这种生活方式的无穷诗意呢!老派诗人酷爱战争与厮杀,性格暴烈的英雄和轰动世界的大地震。而这些小房子多么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鸟笼子呀。要知道人们的幸福就在于此呀。 白色成了一种时尚,女士服装也开始以软色调为主,因为粗野的颜色容易使人想起那些每个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人们对**也不那么热衷了。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经验里知道**豪华的无常和无谓。能给人带来愉悦的恐怕只有忧伤了。夏日里园中的一角,一如冬日里壁炉前的一方天地一样,成了大家*觉惬意的地方,在想象中它完全可以取代整个世界。**社会里,如今非常时兴jeux de societe,使得生活内容丰富多彩。**社会人士还爱玩沙拉德字谜,限韵诗、贯顶诗竟使得人们作诗的才华得到了长进。人们说起宫廷内幕全都悄声细语,引得全家人又全都唉声叹气。 而谢尔盖·里沃维奇却总觉得似乎缺了点儿什么,什么东西忘买了,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完全不值得信赖,至于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就更别指望了。他满脑子都是诸如此类的胡思乱想,以至竟未发现,银餐具里果然没清洗干净,两个长颈瓶偏偏摆了那只有裂纹的。 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就像是在借笑容展示她的一口白牙似的。 他终于放心了。 “……明眸皓齿,宛如珠贝,”瓦西里·里沃维奇忽然想起了什么人的几句诗,“——卡帕牙少了,而那些姑娘们,安努什卡,牙比谁都白。” 瓦西里·里沃维奇在和那个法国人聊天。待人随和,有求必应,语速飞快,再加上对女性十分宽容,所有这一切,他都心知肚明,而且所有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亲切,如同自己身上的一部分。20年前,无论是在莫斯科还是彼得堡,都曾有过许多法国人,可那都是些怎样的法国人呀!时尚品店的女老板,男仆和les outchiteli。其中某些人十分可笑。而现在呢,由于一次政变,为了逃命,一下子拥进来那么多高雅出身的真正**。这些年里,他们受了多大罪,处境是那么寒酸,可仅过了七年就已经习惯了,人们对他们也熟不拘礼了。话说到底,就是贵为王子,又何妨叫来吃顿饭。眼下人们还是同无套裤汉斗争,无套裤如今可时髦了。 不过话说回来,伯爵的无袖套衫实在是旧得可以,都让伯爵给穿破了,而且他的事业也让他整得一塌糊涂。近来沙皇变得既小气又执拗了,不光他身边那些随从,甚至连沙皇本人也没钱。伯爵,说实话,也为了排遣寂寞,打算开设法语课,如果可以的话,也可以开个绘画、音乐课。谢尔盖·里沃维奇根据某种征兆,料到伯爵肯定会开口借钱的,于是,预先就想好了说辞,推脱自己没钱。 这里的主角当然还算不上伯爵。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卡拉姆津是聚会者中年龄*长的。他34岁了——正是开始走下坡路的岁数。 喜欢的时代已成过往, 无论你是否把它迷恋。 燃烧,但不要那么激烈, 我们这门手艺的确不赖。 在他那张变长了的白皙的脸上,还没皱纹,但却非常冷淡。尽管他很爱开玩笑,尽管他给那些被他称之为“痒宝宝”的年轻人挠痒痒挠得人家挺舒服,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阅历丰富,见多识广。这个世界坍塌了,俄国到处是满目疮痍,一片废墟,破坏的程度更甚于法国佬的暴行。别再做人类幸福的春秋大梦了!他的心被一个美丽的女人打碎了,而她曾经是他的至交。从欧洲旅行回来后,他开始变得对朋友们十分冷淡。《一位俄国旅人的书信》成为哺育心灵教人谈吐文雅的法典。女人们纷纷为他而垂泪。 此时他正在编辑一部文选,他给文选起了个女性的名字“阿格拉娅”,女人们对这份杂志趋之若鹜,致使其已经开始赢利了。而这一切无非都是小菜一碟。可野蛮的检察机关却连这样的小玩意儿也不放过。而沙皇保罗也辜负了所有好心的朋友寄托于他身上的期望。他独断专横,脾气暴躁,身边围绕着他的,也不是什么哲学家,而是加特契纳那帮下士们,他们颟顸愚蠢,对高雅食物简直一窍不通。 而他的忧郁却给所到之处带来了秩序和节制。人们为了安抚自己的内心,纷纷想要与其结交。 他称普希金一家为:“我那些下城的朋友们”——他在下城省有一处庄园。外省或乡下的庄园生活使住在京城的人们彼此之间变得十分融洽。 而此刻他的思绪十分散漫。望着女主人,他对松采夫感慨地说,可爱的女人们居然能化腐朽为神奇,在模仿中保持自己的个性。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穿得很时髦,一袭白裙,细部杨柳身条,头上绾了一个绸结。模仿法式时尚在**社会是禁止的:前不久还有人专门在街上没收男人头上的圆筒帽和燕尾服,而女人们都得以幸免,——细细的杨柳身条,就是从自由的法兰西女人那里学来的。这些可疑的服装要比沉甸甸的太太装更时髦,沙皇一个劲儿地加以鼓励,现在宫中的太太们都穿这种服装。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心满意足,神采焕发。 他也打开了话匣子,说他这些天靠什么为生,指望些什么,原来他一直盼着去一趟卡��斯巴德河皮尔蒙特。他生病了,不会劝阻一个病人出门寻医的。莫斯科的气候对于他来说越来越难受了。但他却对无论是皮尔蒙特还是卡尔斯巴德,都只字未提。 “上帝呀,”他说,“想想智利、秘鲁、圣赫勒拿岛、波旁、菲律宾这些四季鲜绿、鲜果飘香的地方,气候有多美呀,可在这闷热的莫斯科,我都快被憋死了。” 于是大家都唉声叹气,都为自己所听见的话而欣喜,就好像大家都在参与一件对所有人都十分重要而又愉快的事情。 卡拉姆津对老辈人这种热情厚道露出了微笑,看起来他心情很愉快。宴会进行得十分顺遂。谢尔盖·里沃维奇一心扑在食物上。打来的野味也做得咸淡适中。他吃得很慢,有滋有味的,像是在仔细咂摸味道。 餐后,大家都略感疲劳,于是转移到了客厅,以此消磨到傍晚的一大段时间。 客厅里泛着一股淡淡的被精心护理的味儿,卡拉姆津满意地四下扫视了一眼,说他每次来这里,都觉得他们家忒像伦敦。 谢尔盖·里沃维奇无论如何也不习惯这幢房子,可此刻却觉出了它的全部优点。 大家玩起了petitjeux,玩起了限韵诗:按照给定的韵脚写诗。选定的韵脚字是:nouvaute repete,avis esprit。 卡拉姆津写的诗,当然要比瓦西里·里沃维奇优雅,也比孟德福睿智。 大家禁不住为他写的四行诗鼓起掌来。 孟德福画了一幅脸上洋溢着幸福神采的,手持弓箭的丘比特。但大家都请他秀一把技巧,于是他精心地在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的画册上画了一幅蒙着双眼的丘比特,小爱神的头发鬈曲着,脸上一边一个笑窝,手脚胖乎乎的。 瓦西里·里沃维奇请他画丘比特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听人说过卡拉姆津题词的事儿:有一次,卡拉姆津到一位美妇人家做客,应女主人的请求,用铅笔摹画了大厅**放着的一尊全裸的大理石爱神雕像。随后,他微笑着同意想几句诗,在孟德福的爱神图的四面八方,题写诗句。题写在脑袋的诗是: 在大脑工作的地方, 心灵都会变得懒洋洋, 那里因而不会有爱情, 那里的爱情全停留在嘴上。 题写在孟德福的布带上的是—— 爱情是盲目的, 是的,除了其 无比珍爱的对象之外, 它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后,题写在小爱神威胁人而伸出的手指上的是—— 即便幸福无比,也请不要说话: 我已为你把微薄的礼物备下。 瓦西里·里沃维奇心满意足地摇晃着身子。这一**社会典型**风范的化身竟然会赞美他,这令他沾沾自喜。瓦西里·里沃维奇只要一看见他的齐尔采娅,就喜不自禁,心存忌惮,可与此同时,却并不放过一切与女奴调情的机会,而在臭名远扬的老鸨潘克拉季耶娃那里,他更会表现出其对底层人的爱情风格的偏爱——尽管如此放荡不羁,他还是能够严格保守秘密,做事从不张扬。他为弟弟感到惋惜,屋里就缺一尊大理石爱神像。那尊爱神像手臂、翅膀、脚和背部题的即兴诗,他还能记得几首,而题词簿已经被题满字了。 大家要求安涅塔大姐唱一首根据诗人诗作谱写的,脍炙人口的歌曲: 瓦灰色的小鸽子咕咕叫…… 安娜·里沃芙娜嗓音很细,而那时飙高音变得很时髦。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走出门外吩咐上菜,说道: “嗓音太尖。” 大家又要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唱一个,于是她唱了一曲:“仙女,在春无的仙境里飞翔吧。”“女气精,在春天的仙境里飞翔吧”,据说系卡拉姆津诗歌《女气精》开头的一句。她的嗓音喉音很重,湿漉漉的,尤其到“р”音时,更是沉雷滚滚。听着这样的声音,谢尔盖·里沃维乜斜着眼,傻乎乎地,沉湎在一种悒郁的想象中。他面对的,恰好就是纳杰日达的香肩,而他一边翕动嘴唇像在重复歌词,一边似乎在亲吻近卫军中闻名遐迩的肩背一般。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的歌声,令瓦西里·里沃维奇想起的,不是一位迷人的女性,而更像是出自一位皮肤黢黑,法拉翁牌戏的发牌的茨冈女人之口,不过,他挺喜欢的。 仙女,在春天的仙境里飞翔吧, 欢快地在每一朵玫瑰上栖息! 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感动得落了泪。这时候罗曼司的歌词与某种回忆有关。 “如果不是缺乏耐心,她早成音乐家了。”玛丽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道。 这些出于某种缘故而聚在一起并善于相互尊重的人们,心性都变得十分愉悦起来。 浓厚的紫红色的晚霞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预示着又一个晴朗的天气。安涅塔大姐说: “呵,简直和奥西安一样。” 卡拉姆津像个孩子一般冲她露出宽容的一笑。 只要一喝酒。他的眼睛就会被蒙上一层云翳,湿漉漉的,暖融融的,于他而言,这是灵感降临的确切征兆。他并未用英语提议干杯或致辞,但却依然充满了感情:他提议为我们的家乡——西伯利亚省——他就是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天真无邪的年华的,还要为西伯利亚上的诗人,干杯!这诗人指的是德米特里耶夫。卡拉姆津刚找到这位诗人的来信,诗人打算退休,离开潮湿的彼得堡,到莫斯科定居。他已经在红门附近相中了一个住处,房子坐落在一个小花园里——对于菲勃蒙和巴乌希斯的幸福而言,可谓万事俱备,只缺巴乌希斯了。 于是大家全都响应,与安涅塔干杯,安涅塔脸红到耳根了。 “朋友们,”卡拉姆津说道,“贺拉斯曾对蒂沃利赞美不置,而我却要为红门,为萨玛罗沃山干杯!”萨玛罗沃山离莫斯科不远,正对科洛缅,在彼列尔河对岸,是他喜爱的地方。他就是在这里构思了《可怜的丽莎》和《娜塔莉亚》,而且他早就下定决心——如果出国无望的话,就以此为自己的隐居地,他要在这里迎接来自各国的友人,欢迎像让·雅克·卢梭那样真正睿智的友人。 这一阵轻微的忧郁过后自然想要淳朴自然的。 现在,正是展现家庭诗人尼基塔让客人聆听其逗乐的叙事诗的*好时机。尼基塔获了个满堂彩。卡拉姆津笑得很开心。接着,他沉吟了一会儿,语气严肃地讲起了罗蒙诺索夫家族的新一代人。根据皇帝的旨意,罗蒙诺索夫的亲戚们都被人从按人头发放工资的份额里开除出去了。于是,人们终于又想起了这位早就被遗忘的诗人,这次人们怀着无限的敬仰,原谅了他那近乎野蛮人的口味,当然,在那个遥远的时代,所有人都带有这种口味。小辈人的话匣子也敞开了。所有老式的东西于今看上去都很可笑。大家聊起了杰尔查文。 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与杰尔查文的友谊,颇似外交官之间的那种礼仪。有一次老头子给他寄来几首诗要他发表,他硬着头发给发了,却又在背后大肆嘲笑。瓦西里·里沃维奇当即从四年前杰尔查文为别茨克老人逝世而写的诗中,援引了两句: 你忽而陨灭,呼出了好闻的 *后一口气…… 杰尔查文曾把别茨克老人比作烛台的香火,而在这句诗中,如果不提及烛台,诗意便含糊不清,甚至有些颇不体面。瓦西里·里沃维奇出于狡猾才故意念这两行诗。大家全都会意地笑了,而女人们则来不及理会,可能是猜不透里面的笑点。 “是呀,我们的加夫里拉·罗曼诺维奇喜欢香的气味。”卡拉姆津也边笑边想这个瓦西里·里沃维奇居然敢当着女人的面说这些。 卡拉姆津冲瓦西里·里沃维奇伸了下手指头。 “你这个老木头,老海盗。”他对他说道。 瓦西里·里沃维奇高兴得脸都红了。“大桡战船”是彼得堡一个热闹甚至超热闹的社团。这个社团及其成员们的种种奇遇,真是千奇百怪。瓦西里·里沃维奇就是该社团成员之一,而且莫斯科人十分看重彼得堡这家社团的声誉。大家都怀疑这家社团所搞的恶作剧,有些却是他力所不逮的。而美人卡皮托丽娜·米哈伊洛芙娜主要也是对此声誉有所迷恋而已。 接着,卡拉姆津便责备他太懒惰,这类指责对诗人而言是*不伤大雅之堂的——此时聊起了他编辑的那套丛刊。瓦西里·里沃维奇呛了一口,胸前溅了些口水:不过,他身上没一件值钱的东西——倒是有不少——种类繁多的——小饰物。 谢尔盖·里沃维奇同样也想显摆一番,可就是不敢。在他的书柜里藏着好几本自由诗抄本,不是什么官样文章就是下里巴人。他保存此类罕见的抄本的原因,正因为这都是些自由体轻诗,描写的一切都带有朦胧含蓄的味道,感情*奔放的地方,都有一声声的叹息:“呵呀”,而很少用“哎呀”。另一些诗中则不仅敢于嘲笑厄洛斯或女性,甚至敢于讥笑大人物。谢尔盖·里沃维奇很沮丧:这不行,**不行……如今这世道,无罪还要判有罪,简单地说吧,无辜者也会起诉到耶稣那儿剥你一层皮。 当尼基塔和彼季卡点亮了夜间的蜡烛,大家全都在茶桌前就座后,他才放下心来,感到心满意足。 卡拉姆津对樱桃果酱赞不绝口: “这果酱我吃得是津津有味呀。” 正在此时,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响着铃铛格隆格隆地驶进来,在大门口停下了。 谢尔盖·里沃维奇的脸变得煞白。 傍晚时分,一辆驶进来的四轮轿式马车的格隆声,对于那些正在品茶的客人们来说,总归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来的原来是一个机要信使。遮阳棚下人们嗓音嘶哑恨恨不已地议论了起来,脸色煞白的尼基塔打开门,惊恐地盯着谢尔盖·里沃维奇报告道: “彼得·阿勃拉莫维奇·汉尼拔少将阁下大人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