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自行车的女人 一群骑自行车的人,奔向渴望的大海 江水混浊,海的蓝远在天际 一群骑自行车的女人,驶向镇子的** 寂静。寂静。农贸市场早已打扫干净 三个骑自行车的女人,在桥上停下 分吃一只橘子,看之前 忙于赶路而错过的风景: 尖顶房子,挂满小小灯盏的橘林,胖胖的白鹅…… 路边香樟树的黑果实,清脆地掉落 桥下的小河水,自顾自流淌 她们聊起天来 养的花,干不完的工作 正在写的文字,还有爱情…… 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这个女人,悠闲地蹬着自行车 穿行在浓荫笼盖的笔直乡村路上 仿若回到三十年前 一个背着人造革书包的女孩,飞驰 在白杨护卫的林荫道 这个骑自行车的女人有点恍惚 她单脚支地,张开双臂 然后,紧紧拥抱住自己—— 她拥抱着她 她拥抱了她 车轮又开始滚动 路,没有尽头…… 2020 年 10 月 29 日于崇明开往上海市区的大巴车上 跳舞的女人 她请那个叫杜满的男同学,弹奏一曲 她伸出右手,邀请他共舞 这是*后的时光,生日宴会就要结束 就要结束。她随他的舞步起舞 她低估了这个七十岁的上海男人 他额头用奶油抹出的“王”字 散发着甜蜜和喜感 她差不多已��二十年没跳舞了 旋转的节奏中,她听不见音乐和笑声 看不清人影,甚至对面的他 没有灯光在旋转,没有 有那么几秒钟,她的时空倾斜 红湖边的学生舞厅里,旋转,旋转 那个与她共舞的羞涩男孩 在旋转中靠近,又光速般消失…… 现在,音乐停止了 她抽回自己的手 她看着这双熟悉的手,有点惊奇 的确,它完成了她赋予的神圣使命 收获了此刻,甚至很久没有想起的时光 2020 年 11 月 6 日于绍兴新亚都大酒店 1005 房间 微醺的女人 她站在酒柜前,略微迟疑了几秒 就这瓶了,冰白 她心里又确认了一遍 她对自己百分百放心 她从不借酒消愁 她的愁,只能用生活来解码 她也从不喝醉,至少别人没见过 内心的三把锁,她至多打开两把 今天,她要打开第二把锁 没有任何理由,她也找不出一个 她坐在餐桌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她的唇舌,挽留葡萄果肉微冻后 激发的甜,籽实压榨出来的香 以及果皮发酵过的醇 斑马木桌子泛出的光泽,像杯中之酒 摇曳的波影 她想起很多只有自己知晓的细节: 山野之风吹拂她的头发 几枝草木樨、蒲公英和牛蒡摆弄出的插花 读《哈扎尔辞典》时的迷乱、好奇 一听《红豆》眼泪就簌簌而落 每次见到年迈的母亲都说 “妈,你就是我们的宝” …… 每喝一口,脑海里冒出一个细节 她就像重新经历了一次 甚至经历得更深刻、精微 她用岁月的舌舔舐 那些细节,那种飘飘然的感觉 她感觉自己被提升,脱离了地面 仅仅那么一丁点儿 慢慢地,轻轻地,滑下*后一口 她突然发现了理由 她为这理由又羞愧,又自得 2021 年 1 月 12 日 举杯邀月的女人 她们端起的,不是夜光杯 她们举起的,不是葡萄美酒 她们邀约的,是明月出天山 黄竹传夜风,清辉镜天池 三个女人的所愿,如此明媚 她们说起苍茫云海间 说起仰天大笑出门去 说起与尔同销万古愁 云影飞渡,星辰明灭 三个女人举杯又举杯,皆为古人事 不知不觉中,场景转换—— 一个她,眼神迷蒙 万般心意都化为母忧 一个她,面如桃花 纠结在爱与爱情的乱麻里 一个她,温顺地,听 用一口一口的酒,压住翻涌的痛 那是多久前的故事了 明月做证,我们约定,来年再喝一场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们谁都没有履行诺言 谁也不敢再次揭开 生活的伤疤 2021 年 2 月 4 日 庆祝生日的女人 昨天,是四十九岁的她的生日 今天,是四十七岁的她的生日 没有蛋糕、热闹的聚会 平常得,就像母亲诞下她们的日子 整整两天,她们没有想起母亲的受难 她们的身体已承受过母亲身体的疼痛 每天,她们都在承受“母亲”这一称呼的疼痛 只是在谈及父亲时,母亲 像一根揳入木板的锈迹斑斑的钉子 不能拔出一毫米 也不能再深入一毫米 她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像母亲一样 也分别揳入另外两个男人的木板 她们也有自己的孩子 正如她们是母亲的孩子 她们没谈论母亲的优点 母亲的光辉正在她们身上闪光 母亲的阴影,她们说了那么多那么久 像擦拭一件发黑的银器 她们不想让自己被岁月氧化 多年后,当儿女谈论起母亲 不会有那么多无奈、遗憾或者恨意 她的母亲只上了三年小学 她的命运,与土地相依 她的母亲算得上知识分子 一辈子耕作在葡萄园 两个母亲都属牛,生于 1949 年 如今,女儿们早已脱离土地的束缚 她们的职业与文字有关 曾经那么想跳出的地方,像魔方 把她们慢慢拉回。它的魔力 来自她们的母亲 来自丰饶或贫瘠土地孕育的母性 两天,*应该感恩母亲的日子 她们没有谈起母亲 她们谈的都是母亲 她们知道,母亲 长在她们的身体里 支撑她们画圆另一个年轮 2021 年 5 月 6 日 蹚水的女人 她迟疑着,不敢把脚伸进溪水 怕冰雪融化的寒意,会渗入骨缝 怕水底光滑的石头,不小心会崴了脚 怕平缓的溪流暗藏的漩涡,那么小 也足以产生无法预料的结果 她不知道怎么会那么怕 抬头望向那里,仿若习惯 博格达峰,蓝穹的一枚银胸针 在新地梁村,它近得像山 远得像雪、像冰川 当一座山被亿万年的雪覆盖 当一座山被亿万年的冰川反光 她试探着,青筋微凸的脚探入溪流 她一脚就踏入了童年 那条石板砌成的小渠流淌着 一样冰凉的天山雪水 她追赶着打着漩儿的粉色塑料小凉鞋,哭着喊着 她滑倒在水渠里,腿上鲜血淋漓 …… 三十多年了,她早忘记那种痛 三十多年了,她已习惯另一种生活 忍受,抗争 再次忍受,再次抗争…… 她修炼成铁,如她所愿 没有什么能让她轻易熔化 她从未放弃百炼成钢的打算 就这样失败了,轻易地 被雪水的冰凉,而不是火焰的滚烫 望着耸立的雪峰,她听见 咔嚓的冰裂,向身体深处爬行 2021 年 7 月 5 日 库木塔格沙漠看日出的女人 似乎万物的眠,为了此刻的醒 似乎无数个昨天的沉,为了此刻的升 似乎星河的寂灭,为了此刻**的登临 库木塔格,每一粒沙酝酿欢呼的仪式 库木塔格,小兽早已藏伏,足迹 泄露黑夜里不息的生与死 两个女人,行走于沙脊线 两个女人,行走于生活的刀锋 每一步,都是陷落 每一步,都是拔起 网—— 都在网中 孤星残月,把黑夜网住 光与影,把手持相机的人网住 沙粒的凉,把赤裸之足网住 风,从玉门关而来,携十万人的体温 百万草木的气味 寂静,是顶礼、膜拜 无言,是等待、苏醒 那只鸟振羽而过—— 使者的口信 她一直站着,用手机记录 她一直坐着,盯着地平线 她早已确定,光的起点 太阳露出了头。不是云层后的凌空一跃 太阳在奔跑,向南 她揉揉眼睛。露头的太阳 还在奔跑,向南,向南 奔跑中,露出臂膀、腹部 舒展四肢,长出双脚 崭新的太阳,跑出一个永远的奇迹 古老的渔父,撒出闪亮的网 此刻,库木塔格,与塔克拉玛干、准噶尔 和撒哈拉,领受一样的恩宠 此刻,她、她们,与它、它们 与他、他们,有相同的容颜、内心 —— 这宇宙间,伟大的和解 2021 年 9 月 8 日 摘葡萄的女人 这个清晨,新鲜、透亮 像凉风、露珠、狗尾巴草和旧日子 道路笔直,左边是蔓延的葡萄绿 右边是冲天的白杨黄 这葳蕤的初见,埋藏于时光的褶皱 这个清晨,万物返回原点 一只野兔,在跃起、落下间远去 一只蚂蚱,伏在马齿苋的浅梦 一只麻雀,掠过星星的黄昏 这个清晨,词语回归本义 每道晨光,闯进夜的** 每缕清风,怀着空旷如野的胸怀 每粒葡萄,梦想着葡萄酒的芬芳 这个清晨,在楼兰酒庄 我是那些采摘葡萄的女人 或者,成为一串成熟的葡萄 被锋利的剪刀剪下 然后,被清洗、压榨 沉睡中,悄然发酵 黑暗里,不知不觉,慢慢甘醇 2021 年 9 月 1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