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恶魔(鱼工)鱼”
在我们拉巴兹城,或者在遥远的海滨一带,或者在加利福尼亚海湾崇山峻岭里,人人都听到过“恶魔(鱼工)鱼”的传说,据说世界上别的地方也有许多人知道它。可是在这成千上万人当中只有两个人真正看见过“恶魔(鱼工)鱼”,并且这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还活着,这个人就是我——拉蒙·赛拉查。
拉巴兹城和加利福尼亚海湾的许多人都说他们看到过“恶魔(鱼工)鱼”。晚上,围着火堆,老人们常给儿孙讲自己遇到“恶魔(鱼工)鱼”的故事;妈妈们也总爱拿“恶魔(鱼工)鱼”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威吓他们要把这一可怕的怪物从海底深处召唤来。
现在我已有十六岁。我小的时候,要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母亲会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拉蒙,下次再这样,我就要告诉‘恶魔(鱼工)鱼’。”
母亲曾经对我说:“‘恶魔(鱼工)鱼’比停在拉巴兹港里*大的船还大,它有七只月牙形的眼睛,颜色像龙涎香,嘴里有七排牙齿,每一只牙齿都有你父亲的托利多刀那么长。这些牙齿咬断人的骨头,就像咬断几根牙签一样轻而易举。”
我那些小伙伴们的妈妈也拿“恶魔(鱼工)鱼”来威吓他们。她们说的“恶魔(鱼工)鱼”跟我母亲知道的多少有些不同:不是牙齿多一些少一些,就是眼睛不是月牙形的,或者就是只有一只眼睛,不是七只。
我的祖父是拉巴兹城里*有学问的人。他能读会写,还能一字不错地背诵几首长诗。他说他曾经在白天黑夜里看到过三五次“恶魔(鱼工)鱼”。他形容的样子跟我所知道的更为相近。
尽管如此,我还要添一句,老人和妈妈,甚至我祖父,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恶魔(鱼工)鱼”的真实模样。
要是神父列那雷斯今天还活着,他倒可以告诉我们真实情况,因为据说他是**个看见“恶魔(鱼工)鱼”的人,那还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情。
据说那时“恶魔(鱼工)鱼”还有爪子,舌头像一把叉子,在拉巴兹一带地面上东逛西游,跑到哪里,哪里的庄稼就枯死,空气就发臭。就在那时,神父列那雷斯以上帝的名义,命令“恶魔(鱼工)鱼”离开陆地,住到大海里去。“恶魔(鱼工)鱼”听从了他的命令。
我不知道神父列那雷斯后来是否还看见过“恶魔(鱼工)鱼”,不过我知道“恶魔(鱼工)鱼”住进大海以后,就失去了爪子,失去了叉子一样的舌头和难闻的气味,变成了我从没见过的*美丽的动物。真的,美极了。可它是不是那个一百多年前让神父列那雷斯从陆地上赶出去的恶魔,这一点就很难说了。
还有一点,我早先并不相信真有“恶魔(鱼工)鱼”存在。每当我母亲用它来吓唬我,我会暗自发笑,也许我没有笑出声来,不过我确实是笑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能活在世上呢?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东西,母亲怎么会跟它搞得这么熟,想和它说话就说话,想叫它来它就来呢?
尽管如此,母亲一讲到“恶魔(鱼工)鱼”,我还是会感到血液冰凉,头皮��麻,不过我喜欢有这样一种感觉。我要自己相信“恶魔(鱼工)鱼”确实存在于什么地方,母亲叫它来它就会来。这样,我就可以看见它,数数它的眼睛和牙齿,而母亲呢,到了*后关头也会对它解释,说我已经答应做个好孩子,因为她毕竟不想要“恶魔(鱼工)鱼”来咬碎我的骨头。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我已经亲眼看见过“恶魔(鱼工)鱼”,并且和它整整搏斗了一个黑夜加上大半个白天,地点就在我们那里的佛密令海,跟我在一起的还有加斯泼·路易斯,那个塞维利亚人。真怪;我以前竟会不相信“恶魔(鱼工)鱼”的存在。
不过在讲到那段冒险经历之前,也就是讲到我们与“恶魔(鱼工)鱼”在平静的海上拼死搏斗和讲到我所知道的“恶魔(鱼工)鱼”之前,我还得先讲一讲“神珠”的故事。
第二章 “赛拉查父子珍珠行”
现在看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其实这件事就在去年夏天,八月里一个非常热的热天。那天,我坐在窗前,看我们那些采珠工人在忙忙碌碌做出海的准备。
我父亲勃拉斯·赛拉查,许多年来一直是整个佛密令海地区*出名的珍珠商。在圭麦斯、马萨特兰和瓜达拉哈拉,甚至远到墨西哥城,人们都知道我父亲,知道勃拉斯·赛拉查能从海里捞到顶呱呱的珍珠。
去年七月,在我生日那天,父亲让我加入了他的行当。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节日。人们从城里和好几里地以外赶来,喝奶油可可,吃现烤的猪肉,那天**重要的头等大事是在宴会开始时,父亲拿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招牌,把它钉在办公室的门上。招牌上写着“赛拉查父子”几个花体金字,底下是“珍珠行”几个小字。父亲容光焕发,洋洋得意。“拉蒙,”父亲指着招牌说,“看哪!现在有两个赛拉查做珍珠买卖了,他们会比从前多做一倍生意,货色比从前还要好。瞧这两个赛拉查,他们会向世界各个角落出售名贵的珍珠!”
我望着招牌,眼睛一眨一眨,真想扯着嗓子叫唤几声。就在这时,父亲说话了:“拉蒙,放下你的袖子。”这句话使我觉得自己不大像个赛拉查珍珠行的合伙人,倒像个小娃娃。
我算不上瘦骨伶仃,不过按年龄来算,未免有些瘦小,我的手腕很细,父亲对此觉得脸上无光。他自己又高又大,想到儿子又瘦又弱,很不自在;想到别的什么人会有这种想法,当然更不乐意。
后来父亲把我带进办公室,教我如何打开笨重的铁保险箱,给我看大大小小形状和色泽各不相同的珍珠,这些珍珠放在一排排衬有黑天鹅绒的盘子里。
父亲对我说:“明天我开始教你。先教你怎样正确使用天平,因为珍珠的重量很要紧;然后我给你讲珍珠的各种形状,这也很重要;*后,我要教你怎样拿一颗珍珠对着光照,用肉眼去辨别上等珍珠、一般珍珠,还是蹩脚珍珠。这样好好儿干,等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会成为全国*了不起的珍珠行家,那时你还可以把我教给你的全部东西再教给你的儿子。”
四个月前的这**是我有生以来*快活的**,也不是万事如意的**。除了父亲那句叫我难堪的“拉蒙,放下你的袖子”外,还有一桩一直使我非常担心的事情。
父亲在向我解释这也要学那也要学,我却生怕自己不会很快就有机会跟船出海采珠。好多年来,我一直盼着快快长大,好跟船出海。父亲早就说过,等我长到十六岁就带我出海,教我在深水里潜水。这话他说过好多次,我呢,在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计算,盼望自己快满十六岁。现在总算长到十六岁了,可我还是不能学潜水采珠,我得先学会许多别的事情。
我们的办公室里有一扇小窗,其实只是一个狭长的裂口,高高地嵌在石头中间,说它是窗,倒不如说它是牢房的透气孔。窗子造成这个样子,连*瘦小的贼也钻不进来,却又能从窗子里一览无余地眺望沙滩和拉巴兹海湾。更妙的是,沙滩上那些忙着开贝壳的人也说不准是否有人在看着他们。有时候这很管用。
那天早上,我坐在桌子旁边,看见我们赛拉查珍珠行五条蓝色的船停泊在海湾里,岸上放着一只只淡水桶、一盘盘绳子和一些其他用品,准备搬运上船。父亲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催促工人们抓紧干活儿,他想赶在退潮的时候出发。
不到三个小时就要退潮,我想趁这个工夫把桌子上所有的珍珠细细看一遍。有九颗珍珠要看,要称,要分类注册,所以我赶紧动起手来。
桌子底下有一个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袱,里面放着我的短裤、背心和一把很长很锋利的刀,这把刀是从前我祖父送给我用来防备鲨鱼的。我已经做好跟船队一起出发的准备,只要父亲点头就行。不管怎样,我已经下定决心求他答应让我一起去。
桌子上*大的一颗珍珠有我的大拇指尖那么大,可惜是扁的,还有几个疵点,刮也刮不掉。我把它放到天平上,刚好超过35谷。我用心算把谷换算成克拉,记在账簿新的一页上:扁形珍珠一颗,色泽暗,重8.7克拉。
第二颗珍珠表面光滑,呈梨形。我拿它对着光,无论转到哪个角度,都可以看到它发出琥珀色的柔光。我把它放上天平,然后在账上记下:梨形珍珠一颗,琥珀色,重3.3克拉。
我把第七颗珍珠放在天平一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天平另一头放上小小的铜砝码,使两边平衡。正在这时,我听到了办公室外面我父亲的脚步声,我的手抖起来,一颗砝码从手指间掉了下来。一会儿,沉重的铁门打开了。
我父亲身材高大,有着古铜色的皮肤,那是海上强烈的阳光晒出来的。他非常强壮,有一次两个人打架,我看见父亲一把抓住两个人的后颈,把他们拎在空中来了个头碰头。
我靠着桌子坐在高凳上。父亲穿过房间朝我走来,看了看账簿。
“你干得好快,”他说,“从我早晨走开到现在,你已经称了六颗珍珠,还给它们估了价。”他在衬衫下摆上擦了擦手,从盘子里拿起一颗珍珠问我:“这颗珍珠,你是怎么评价的?”
“圆形,质地一般,重3.5克拉。”我回答说。
父亲在掌心里来回滚动那颗珍珠,然后拿它对光照了一照。
“你说它只是质地一般,可它却称得上一颗国王的明珠呢。”
“那准是个可怜的国王。”我说。跟父亲干了四个月,我学会了发表自己的意见。“拿它靠近光,你可以看见里面有瑕疵,大概在中间,有一条浑浊的隐线。”
父亲在手心里滚动珍珠。“稍微处理一下就可以去掉瑕疵。”他说。
“我不这么认为。”
父亲笑着把珍珠放回盘子里。“我也不这么认为。”他说着,在我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你学得好快,拉蒙,用不了多久,你会懂得比我还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对于我想提出的事情,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场,不,一点儿都不是。不过现在我必须开口了,趁我父亲没离开之前。一个小时之内潮水就要退去,船队就要离港。
“爸爸,你很久以前答应过我,说等我到了十六岁就带我出海,教我潜水采珠。我想今天就去。”
父亲没有回答。他大步走到窗洞前面,从隔板上拿起单筒望远镜,凑在一只眼睛前,朝外张望。一会儿他放下望远镜,两手合成话筒,在窗洞口大声喊叫。
“喂!靠在木桶上的阿旺多,去给马丁传话,他就靠在圣泰莱莎号舵柄上,跟他说,时间不多了,要做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呢。”
父亲站在那里望着窗洞外,等阿旺多把他的话传到。
“要是你跟船去,”他对我说,“那么赛拉查家的男人就一下子全到海上去了。要是起了风暴,把我们俩都淹死了,那会怎么样?我可以告诉你,那就是说‘赛拉查父子珍珠行’完蛋啦,我白白辛苦了一场。”
我回答说:“可现在海上风平浪静。”
“说这个话足见你对海一点儿也不了解。现在风平浪静,那么明天呢?明天它就会被切伯斯科抽得倒竖起来的。”
“在一两个星期里没有大风。”
“那么鲨鱼呢?章鱼呢?那些章鱼拧断你的脖子,就像拧断小鸡脖子一样容易。还有成群结队的大(鱼工)鱼,条条都有我们的船那么大,条条都比我们的船重一倍。你说,你怎么对付它们?”
“我有祖父给我的刀。”
父亲哈哈大笑,像是一头公牛在吼,声音在屋子里震荡。
“这把刀快得不得了喽?”他讥讽地问。
“快极了。”
“嗬,就算你十分走运,来得及斩断章鱼八条触手中的一条,剩下的七条也会把你卷起来,挤出你的舌头,夺去你的性命。”
我又吸了一口气,把我*好的理由端出来。
加拉德神父祈祷完毕,我抬起头来,望着圣母马利亚。圣母穿一身白丝绒,静静地站在贝壳镶成的壁龛里,她明明是个少妇,却偏偏长着一张孩子脸;她那金褐色的宽面颊像印第安人,一双大大的杏眼却又像卡斯蒂勒女人,可她既不是印第安人,也不是西班牙人。
我一向很爱圣母,但此刻的爱更是胜过以往任何时候。我还在盯着圣母像看,父亲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要我跟他走。
我们走出去,在月桂树下站了一会儿。
“看你胳膊下面那个包袱,我想你早晨出门前准跟你母亲说过了。”父亲说。
“我没说过。我想现在去跟她说一声,就说我跟你一起出海去。”
“不用了,我会派人去捎信的。你去只会耽误时间,我们已经晚了,再说,去了少不了哭哭啼啼。对出海来说,这可不是好兆头。”
一个孩子站在远处看着我们。父亲叫他过来,交给他一张字条,要他带给我母亲。然后我们下山朝海滩走去。太阳正在下山,可我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我们的船队,五条漂漂亮亮的蓝色小船停在港里,在逐渐暗淡的阳光下,船看上去泛出银光,像是活泼的银鱼游在海港里。再过去是港湾,延伸出去几里格远,夹在埃斯匹雷多·桑多岛的岬角和大海之间。
下山的时候,我想问父亲许多事情,可脑袋里兴奋得嗡嗡直响,想不出一句话说。
第三章 塞维利亚人
我们的船队有五条船,每条大约有二十英尺长,船身宽阔,船头船尾翘得高高的,形状像小划子,船上都有一张小小的方形帆。这些船都在拉巴兹海滩上打造出来,木料却从马萨特拉桃花心木树林里砍来,五条船都以圣徒命名,一律漆成蓝色,跟深海里的水色相仿。
每条船上都有四五个人。我上的“圣泰莱莎”号,除了我和父亲,还有一个印第安人和一个名叫加斯泼·路易斯的青年人。
这个路易斯大约一个月以前来到我们城里,他说他来自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因此我们叫他塞维利亚人。
路易斯身材高大,肩膀又宽又结实,肌肉像是铜打铁铸的;金黄色的头发又厚又密,罩在头上像顶钢盔;一对眼睛湛蓝湛蓝的,漂亮极了,姑娘们看到他都会心动;他的脸也长得漂亮,不过嘴角暗藏的一丝冷笑却不好看。
此外,整个佛密令海,找不到比路易斯更好的潜水采珠工。有些人能在水下待两分多钟,而对塞维利亚人来说,潜水三分钟也不为难。有一次为了避开一条大灰鲨,他不得不在水下待了足足四分钟,钻出水面还是笑嘻嘻的。
他还是个吹牛大王,吹他在西班牙和别的地方干了些什么什么。他不光在嘴上吹嘘这些事情,还把其中一些刺在身上。有一幅是用红、绿、黑三种颜色刺的,画面是加斯泼·路易斯跟有一打触手的章鱼在搏斗;另外一幅刺的是他把一柄长剑刺进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身上;另外还有一幅是路易斯赤手空拳,正在掐死一头黑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