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的马
1.*后一个骑兵
在我的人生履历表上,有“*后一个骑兵”这几个字。
是的,召集,当躲在城市的一个角落,安静地走向晚年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是谁!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踽踽而行时,我当骑兵的罗圈腿告诉我我曾经是谁。在那一刻我惆怅地念叨出一本书中的这句话:“我们是昨日的牛仔,过时的品种,偶尔流落在地球上的外星人!”
还有,每当咀嚼食物,或者张口大笑时,我会在咀嚼的途中突然停止了嘴巴的抽动,我会在开口大笑时突然用抽烟的那只手掩住自己的嘴巴。这时我想起自己失落在草原上的那颗大门牙。这时候我记起我曾经是谁。
还有那两条老寒腿,以及这从腿关节开始业已即达坐骨神经即达腰脊并在未来的日子将不可避免地即达心脏的风湿病。尽管在离开草原的时候,营部的许兽医说,一到内地无须**它就会痊愈的,而后来它果然痊愈了。但现在,随着老境渐来,它又找到我,并且在雨雪天的前夕,或者初冬和开春的日子,如期而至,决不放过我。这爬冰卧雪岁月中得下的老寒腿告诉我曾经是。
还有腰间那根马镫革,还有埋藏在柜子的衣物底下的那根蝇刷子,它们也在时时告诉我。不久前,当电视台采访我的途中,我突然想起了这些物什。我掀开衣服,从腰问抽下这根马镫革来。我说,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后一支骑兵作战部队泯灭时,作为纪念我专门从自己的马鞍上取下的。我说,这些年了,我的腰问曾经换过几根皮带,*后,我明白了,*适合我的还是这根马镫革,于是把它重新捡起来又箍在腰上。在说话的时候,我还打开柜子,拿出一把蝇刷子,我说这蝇刷子白色的鬃毛,是从连队那匹老白马的尾巴上剪下的,而这蝇刷子的把儿,是一节野苹果树的树杆。这棵野苹果树曾经出现在我的一本叫《白房子》的小说中。野苹果树后来死了,死的原因是树根的底下是一个地道,而这死亡了的野苹果树,它的一节树干做了我的蝇刷子的把儿。
在说这些话时我陷入一种深深的忧郁之中。在那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了我曾经是谁。普希金把这种忧郁叫“北方忧郁”。
是的,我是*后一个骑兵,我是骑兵这个辉煌了三千年的兵种,在中国的阿勒泰草原上泯灭时,*后的见证者之一。
那么,在这个名日“你看那**的马”的一章中,让我先以一己的经验,来谈一谈马,然后再去进入历史的纵深。马是这本书的主角,而那激越的马蹄声将从书的**页响起直到*后一页。
2 中国*后一支骑兵
作战部队泯灭的过程
部队驻扎在阿勒泰草原上一个叫盐池的地方。选择这样一个地名作为这*后一滴水干涸的地方,大约是一种天意。盐池草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富蕴草原。
部队的番号是7字打头的,建制和序列则叫新疆军区骑兵二团。
它曾是一支**的部队,原来的名称叫西北野战军骑一军。在诗人闻捷《复仇的火焰》中,那个穿过嘉峪关穿过星星峡的豪迈序列中,就有它的身影。它后来缩编为两个团,骑一团驻扎在伊犁草原上,骑二团驻扎在阿勒泰草原上。
阿勒泰草原属于古尔���通古特大沙漠北缘。
这是一块由草块、草场、草原、干草原和戈壁滩、盐碱滩、湖泊、河流、雄伟的山峰组成的风景。境内有两座美丽的湖泊,这就是位于阿尔泰山深处的哈纳斯湖和袒露在草原深处的乌伦古湖。雄伟的阿尔泰山,横贯草原的南北,并且将它绵延的山脉,一直通向遥远的北方。境内除了乌伦古湖、布尔津河、哈巴河、比利斯河以外,它***的河流是额尔齐斯河。这是一条国际河流,它发源于奎屯山,在穿越了整个阿勒泰草原以后,流入哈萨克斯坦,后来又流入俄罗斯,然后与鄂毕河交汇,注入北冰洋。
这是一块在历史上,和平年代以游牧为耕作,战乱年代以杀戮为耕作的游牧地。生活在这块地域的游牧民族是生性温和**善良的哈萨克族。按照通常的说法,哈萨克族是西域古族乌孙人、塞人的后裔。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在那遥远的年代里,飘往西域远嫁乌孙王的那一缕香魂,这里该是她落脚的地方。她叫细君公主,是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出嫁的年代是公元前1l5年十八岁,去世时是公元前ll0年。她活了二十三岁。
乌孙国王派出使节,前往汉王室求婚。汉武帝在**中选来选去,*后选定细君公主承担这和亲联姻的任务。于是这个婀娜多姿、多愁善感的小美人,便踏上了博望侯张骞新踩出的西域通途,她在短暂的五年婚姻生活中,曾先后嫁给两个男人。一个就是上面提到的乌孙王猎骄靡,一个则是猎骄靡的孙子岑陬。
猎骄靡感到自己已经老了,骑不稳马,拉不开弓,嚼不动肉了,他把目光对准自己的孙子,然后将昆莫的位子和年轻的王后一起传给他。然后百己就死了。
我们无法想象,在这个北方之北、西域之西的大草原上,在那走马灯一样交替变化的西域古族大移位时期,在这荒凉的、空旷的、寂寞的、凶险的、陌生的天之涯,那位柔弱的汉家王室女子是如何度过她的五年岁月的。历史在经过两千多年的向下筛选后,惟一留给我们的一点信息是这位美人当年用一张羊皮,蘸着红胭脂,写给汉王室的一封书信。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和故乡
除了留下这首诗以外,细君公主还为小昆莫岑陬生了一个儿子。如果那儿子能够健康地长大成人,并且绵延香火的话,不知道那血脉,在两千余年后的今天的哪一些草原子民的身**淌着和澎湃着。
这样的草原啊!
我们不知道这位弱不禁风的汉家公主从遥远的长安城来到阿尔泰山脚下时,用了多长时间,在我,是乘坐了四天五夜的火车,又坐了整整四天的汽车,才到达的。而在细君之后,在我之前,清朝的林则徐发配新疆,他乘的是囚车,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问,而另一位清廷的戍边大将左宗棠,他是骑马打仗,则用了八个月的时间。在我从军的年代里,我还在额尔齐斯河上的一个**渡口锡伯渡,见过一位艄公,他说他的父亲是山东人,是在不通火车、不通汽车的年代里,步行走了三年的时间,才走到这里,入赘到一家哈萨克毡房的。在细君公主的年代里,人类已经早早地跃上马背了,因此我们推断这位公主是骑马来到这里的,弱不禁风的她,这个行程,起码得一年的时间吧!
剽悍的迎亲使者扎个马步,伸出双手,卡住公主的小蛮腰,轻轻一提,于是公主像一只鸟儿一样,轻轻便敛落在马背上了。她便这样开始了她的命运。
她就这样给混沌莫辨的西域史划定了一个年代。她就这样给大漠蛮荒涂上一层哀婉的玫瑰色。她就这样在西域史上深深地刻下了自己的名
字。她就这样开了胡汉和亲的先河。
她比后来远嫁内蒙包头九原郡的呼韩邪单于的昭君美人,远嫁后世的另一个乌孙王的解忧公主都要早。
这是插言。
部队是在1975年邓小平复出之后的**次大裁军中撤销的。
撤销的原因很简单。骑兵这个兵种,已经不适宜于现代化战争的需要了。在冷兵器的年代里,它是战争之神,当骑兵成一个列阵,倒拖着马刀,从草原上急风骤雨般掠过时,它的冲锋陷阵、攻城掠寨、克敌致胜的巨大力量足以使任何对方胆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部冷兵器年代的战争史,甚至就是骑兵的历史。甚至,在步枪作为主要的单兵武器的年代里,骑兵还是有它一些用场的,夏伯阳式 的短途奔袭,曾使骑兵这个兵种有过它*后的辉煌。而马步芳的马家军,骑手的两只脚分别踏在两匹马背上,那双手平端着机枪、呼啸而来的场面,也足以令这个兵种完成它*后的自豪。但是,在新的兵种和新的连发火器纷纷出现的今天,这个兵种终于该退出历史舞台了。新的战争不是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而是以平均数计算,每十万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这样,当敌人的连发火器喷射着子弹,像飓风像蝗虫一样从地面上掠过的时候, 无论是夏伯阳式的短途奔袭,或是马步芳式的两马一枪,就变成了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了。
这是骑兵退出战争序列的**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更简单一些,它是军费方面的原因。
一匹服现役的军马,它一年下拨的军费,相当于三名服现役的普通士兵的军费。
我在中篇小说《马镫革》中,曾经描写了*后一支骑兵作战部队覆灭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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