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起点
早上5:00。朋友将我和我硕大沉重的旅行背包放在旧金山以南150公里处的一个叫Ho11ister(霍利斯特)的小镇,赶在硅谷和旧金山一带骇人的上班车流到来之前匆匆驾车回旧金山去了。
北加州2月的清晨,寒冷、漆黑。刚下过雨的地面倒映着这个小镇寂静街道上稀疏的几点灯光。这是一个普通而典型的美国农业小镇,短短的一段主街上分布着几家银行、一些店铺和餐馆,仅此而已。整个小镇还在沉睡,而我却已经踏上了旅途。
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在天亮之前也无计可施,于是我吃力地背起背包,走进路旁一家刚开门的麦当劳。里面已经坐着几个早起的顾客,看到我进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用惊奇的眼神盯着我。作为一个陌生人,我的东方面孔和硕大的旅行背包足以让他们迷惑。在这么个农业小镇,既非交通枢纽,也非旅游景点,镇上的居民早已彼此熟悉,而像我这样一个奇异旅行者的出现很自然地会在他们平淡的生活中泛起一丝微澜。我向他们微微点头致意,在四周交织的目光中默默地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独自等待着天明。
2005年年底,我刚拿到经济学硕士学位。众所周知,美国大学的书不好读,关于这一点我在读研究生时深有体会,因为我们系很小,学生不多,教授们自然盯得紧,大家都不轻松。没完没了地研究报告、演示,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庭作业和三天两头的大小测验。
教我们宏观经济学的教授每次总是给我们一大堆家庭作业和指定阅读了很久,也曾经在心中无数遍地想象过踏上旅途**步时的景象。此时此刻,当我实实在在地站在漫长旅程的起点时,却再也没有那些浪漫和豪迈,有的只是浮于心中或隐或现的忐忑和四周无尽的黑暗。
突然,一个穿着布满油腻和污垢的连体工作服、满头杂乱金发、脸膛通红而又粗糙、体格健壮的中年大汉一屁股坐在我对面,大声对我说道:“嗨!我叫强尼,你是在旅行吗?”
有些意外的我答道:“是的,我正打算横穿美国到纽约去。”强尼似乎很吃了一惊,然后就问我怎么会来这里,要待多久。我只好坦白:我刚到这里,对此地还一无所知,自己也并不清楚。于是他说镇上有个慈善机构,如果我打算在此地多待几天的话可以在那里得到***宿和食物,他又详细告诉我具体地址和路线,末了对我说:“你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样可以为你省些钱。”强尼是个机械修理工,他在这里等他同事来开车载他去一处酒店修理输水管。我们聊了会儿,他的同事来了,强尼离去前,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祝你好运,伙计!”
目送强尼走出麦当劳,夜色已经褪去许多,我心中也安稳了一些。这时一个衣着体面的高个子绅士走到我桌旁(他刚才一直坐在旁边的一张桌子旁看报纸,想必听到了强尼和我的对话)俯下身,用柔和的腔调告诉我,如果要去强尼所说的那个地方,有公共汽车可以直达,不需要步行。他告诉了我公共汽车站的方位以及下车地点。在确认我没有问题之后,他才离去。离去前,他用友善的目光看着我说:“一路平安。”
等到天色大亮,我站起身,正准备离去,一直坐在餐厅另一头的一个文弱的年轻人匆忙走上来(我本来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虽然他似乎早就注意到了我),他塞给我一本显然已经有些年头的精装小册子,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本袖珍版《圣经》,纸面泛黄,其间满是前面那些阅读者们密密麻麻的注释和下划线。“愿上帝与你同在!”他说道。
我来到了小镇边的公路上。乡间的旷野在经过一夜骤雨后,澄明空旷。镇子东面是Diab1o Range(代阿布洛山脉)。加州干燥的气候使得这里的山脉大多不长树木,一年中大多时候是光秃秃的一片焦黄,只有在雨水较多的冬季,返青的杂草和灌木丛才会给山脉染上短暂的绿色。2006年充沛的降雨让代阿布洛山脉得以在明亮的天际划出一道绵延不止的绿色波浪。山后,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虽然有山脉阻隔,但山后喷薄的朝阳从东方的天空云朵间投射下万道霞光。
眺望着东方的天空,忽然没有了刚开始在黑暗中的忐忑。或许在麦当劳与众人短暂的邂逅缓解了我的不安,或许是眼前雄浑壮丽的霞光与山脉给予我憧憬和鼓励。一瞬间,我心中充满了激动和喜悦。横跨美国大陆,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从太平洋到大西洋,穿越广袤大地,独自走过那些只在地图上读到过的高山、峡谷、荒野、平原、乡村、城市,这**我等待了很久,而现在,我终于站在了整个旅途的起点。
02 受阻于北加州
一
一次老周伏倒在草丛里观察乱情,他的通信员发现一根地雷绊线就横在他眼前,而他自己却还没看到。老周心有余悸地对我说:“当时我要是运作稍微大点就完蛋了。”
我原定2月10日出发,但*初的旅程却不是想象的那样顺利。
我本来打算沿着加州风光绮丽的海岸线从北加州一直步行到南加州去。可是北加州今年的降雨量创下纪录,连绵不断的冬雨让我迟滞在旧金山湾区一带。我并不想每天都在寒冷的野外被瓢泼大雨淋得透湿(对这种经历我毫无兴趣),可是我租的房子已经退掉,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先在当地找个工作临时做做,等到天气转好些再走。刚好霍利斯特的一家中餐馆在招侍者,我便前去应聘。
那是一对华人老夫妻开的餐馆。餐馆不算大,在霍利斯特主街旁边的一条巷子里,走进去是个大堂,错落摆放着十来张小方桌和两三张大圆桌,四周墙上挂着一些在旧金山唐人街小店里到处可见的中国风格的廉价装饰品。春节刚过,墙上的装饰品和大红对联虽然很新,却显然有违店主所愿,愈发衬托出地板上旧地毯的寒酸和四周褪色墙纸的灰暗。刚走进去时,我总觉得店内的气氛更适合做古董店,而不是餐馆。看了看店主递给我的菜单,都是些和其他那些遍布美国城乡的大小中餐馆一模一样的内容,什么甜酸肉、左公鸡、牛肉炒芥兰等在美国人尽皆知但我在国内却闻所未闻的所谓中国菜。
我读书时在餐馆打过工,一切都驾轻就熟,他们**了我半天就要了我。店不大,生意一般,老板很少来店里,倒是老板娘整天都在店里。老板娘个子挺高,约摸五六十岁的样子,看得出挺爱打扮的。其实她在店里也没有多少事可做,只不过整天板着脸坐在店内收银台旁的桌子边,偶尔来了熟客,才马上换个笑脸上去殷勤招呼,完了再回来重新将脸板起来坐下。
店里除了中午和傍晚一段时间以外,基本不忙。外面由我和老板的侄儿媳妇两人打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这家店从早上9:30一直开到晚上21:00,中间没有休息的时间,**将近12个小时都不得不待在店里。我不打算在此长做,所以也不去计较。很多时候没有客人,也无事可做,这时候我多靠着大堂一边的螭壁,盘算着自己的心事。老板娘的那张脸让我失去了任何与之接近的念头,再加上看着窗外低沉的乌云和绵绵不绝的冬雨,默想着自己的旅程,我在店里就愈发显得沉默寡言。
每天我都会查看当天报纸的天气预报专栏,看着卫星云图上从北太平洋一波一波不断涌来的寒流云层,心中焦急而又无奈。我这时本来应该是走在朝向纽约的路上,可现在却陷在这个陈旧阴暗的小餐馆中虚耗着时光。
这个餐馆因为地处偏僻,所以为餐馆员工提供了住宿,这是在美国中餐馆的一条不成文规定。我和在厨房里面工作的另外两位员工就住餐馆附近的一条街上老板给员工租的一栋两层楼房里。虽然是楼房但实际面积却很小,楼下有一问大厅和一间卧室,二楼面积只有一楼的一半,只有一间卧室。一个河北来的姓王的厨师就在楼下大厅里搭了个床,尽管大家就在边上来来往往,但他不在乎。据他自己说,他喜欢看电视,而楼里**一台电视就放在大厅。楼下的卧室老板娘不给人住,说那是给女员工准备的(虽然店里并没有女员工)。我则和在厨房给大厨打下手的老周一起住在二楼的卧室。
老周是云南人,一米八五的个头,瘦高精干,为人却很平稳随和,在店里有时被老板呼来喝去也总是笑笑,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晚上下了班回到家,家徒四壁的卧室里除了两张床垫、一张桌子外一无所有,忙宪**的我们能做的也只不过是躺在床垫上聊聊天而已。聊着聊着,当他知道我父亲是名老军人,我小时候是在军营里长大时,他一下子高兴起来,告诉我说他也当过兵。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文革”时入伍,在云南边防部队待过十多年,参加过自卫反击战,后来才转业到地方当老师。军队这根纽带把我们联系到了一起,彼此立刻产生了亲近感。
每晚老周都和我聊起他在1979年自卫反击战时的经历。当时他是排长,有一次率全排冲锋,他冲在*前面,结果他没事,反而是跟在他后面的两个班长先后触雷受伤。还有一次他伏倒在草丛里观察敌情,他的通信员发现一根地雷绊线就横在老周眼前,而老周自己却还没看到。老周心有余悸地对我说:“当时我要是动作稍微大点就完蛋了。”
战争中,老周所在的排全员28人中死伤17人,而老周自己却毫发未损。每每谈起这些经历,老周总是感叹自己命大。
战后,老周升为连长,因为他属于边防部队,所以就驻扎在*前沿,一直没有远离过战争,而且守卫的正是**的者阴山。老周带兵有一套,他的连被指定为机动连,防线上哪里有问题就由他的连顶上去。只是一次军区领导下来视察部队,因为集合时士兵们慢了一些,上面的领导大发雷霆,老周情急之下便也大声顶斥回去:“你们这些官老爷也不能把我的兵不当人!”上面首长当然大怒,要处分老周,后来还是老周所在军分区的领导想方设法把这事压了下去。此后没多久他就转业回家,到一家中学做了体育老师。听了老周的经历,我对他肃然起敬,真想不到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能遇到这样一位老军人,听到他那些不同寻常的故事。再想到白天在厨房里,老周在老板、大厨的大呼小叫中忙碌而又任劳任怨的身影,不禁感慨万千。
老周才五十出头,却已早早地办了退休手续,然后通过在硅谷的美国亲戚办了半年探亲签证。他告诉我,来就是想看看美国是个什么样子。
老周在亲戚家住了段时间又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也不想太打扰亲戚,就自己通过当地中文报纸的招工广告,想找个管吃管住的活儿。老周以前从来没有做过厨房工,什么都要从头开始学,着实受了不少老板、大厨的气,但他告诉我说:“没有啥子了不得的,忍忍就过去了。”“就是挣点钱,等签证*后一个月,把工作辞了,去报名参加个旅行团到美国各地耍耍,给家里的老婆、孩子和亲戚、朋友买些东西回去。”老周很知足乐命地说道。
每天早上我都是六点多就起来,趁着餐馆开门之前一两个小时到镇里四处走走。霍利斯特实在是个不大的地方,没两天就让我四下逛了个遍,再也无处可去。
**早上,我又早早起来,无所事事地站在宿舍园子前的人行道旁,看着稀疏的过往车辆、行人发呆。
这时一个小女孩骑着辆自行车从旁边人行道过来,小女孩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满头卷曲的黑发,轮廓鲜明的大眼睛和翘翘的鼻子,非常可爱。小女孩天真无邪地看着我,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些什么。我也低头,逗着这个可爱的小女孩,问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叫什么名字。这时一个蓄着络腮胡、戴副眼镜、面貌和善的中年男子走来,友好地对我打个招呼,然后俯下身对小女孩柔声说道:“蕾娜,不要打扰这位先生了,我们回家吧。”我于是问道:“这是你女儿吗?她真可爱。”
中年男子听我夸他女儿,显得很开心的样子,我们随后攀谈起来。我得知他叫菲利普,是这个镇上高中的老师,家就在我们宿舍旁边。当他知道我是中国人,正准备横穿美国时,高兴地对我说,他们全家几年前在阿塞拜疆居住时也遇到一个正沿着丝绸之路独自旅行的中国香港女孩子,他们和这个香港女孩子成了朋友。后来那个香港女孩子回去后还写了本书,其中提及了她在丝绸之路上与菲利普一家的偶遇。那个香港女孩子把书寄给了他们,可菲利普无奈地把双手一摊说道:“都是中文,我们也看不懂说了些什么。”说到这里,菲利普转身回家想把那本书找出来给我看,可是一时却找不到,而我们又都忙着要去上班,于是菲利普邀请我下礼拜二(我们店休日)时到他家吃晚饭,把那本书找给我看,顺便我们还可以好好聊聊,我一口答应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