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钩指为永约
中洲皇宫内没有太监。
行走在宫内的男子全部肢体健全。
“朕不要阉人!”
登基之时的一道口谕,只是随心之言,但立即被跟随左右的史官实录,于是成了圣谕,传递下去迅速执行,曦照想反口,却已不能。她杀伐半生,终登帝位,却也直到此刻才真正领悟什么叫“一言九鼎”。
距产期还有一个月,但曦照的肚子已经大得令她坐卧难宁,御案上堆满工部送上来的图纸和烫样,她即位不久宫内即遭祝融之灾,外宫三大殿全部被焚,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那些内怀不臣之心的仕子们立即暗中议论开来,说什么这是天惩,牝鸡司晨天理难容!
“不过是有人暗中捣鬼而已,等朕揪出始作俑者来,定用文火把他们一个个都烤熟了,然后割了肉去喂狗!”曦照愤然道,一掌击在案上,却引动胎气,痛得哎哟一声。
凝婉手持一枝桃花,笑盈盈地走到近前,她见曦照面色苍白双眉紧拧,不免轻轻一叹:“动不动就勃然大怒,马上要当娘的人了,还这样戾气十足,孩子怕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个雷震子?”说完抿嘴淡淡一笑。
曦照一见凝婉心情就大畅,见她手中粉色的春桃,便说:“桃花都开了?还未觉着暖呢。”
“是呀,我也觉得这天是乍暖还寒,要春未春。一年四季,就属这个时候*萧索。”随着���道温亮的声音,一名锦服男子走进来。
在如今的中洲帝国,见到女帝曦照可以不跪不拜不战栗畏惧的人不过只有两位,一位就是自小与曦照一起长大,不论祸福穷通都对曦照不离不弃的凝婉,一位就是曦照的夫君,刚刚封了景睿亲王的晴影,也即前朝威名赫赫的明光将军。若非他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背叛前朝,曦照没有这么容易**江山。
“你来做什么?”曦照见到眼前这个男子就没有好气,若非他在她肚子里种下这么个累赘,她早把那些胆大包天的纵火贼一个一个全部揪出来了。
晴影遭了抢白,苦苦一笑,嘴唇动了动,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凝婉见此,急忙笑道:“是我。是我请他一道来的。我见御苑西隅的桃花都开了,灼灼的一大片,极是好看,不如我们一道去赏赏花,午后春困,睡多了也不好,不如出去走走。”
“赏花?我们两人去就好了!叫上他做什么?”曦照看也不看晴影一眼,只管冷笑。
“好了,好了,一起去吧。”凝婉笑容嫣然,拉起曦照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又偷偷向晴影招手,叫他跟上来。
晴影跟在她们背后,见她们一高一矮两道背影,两种迥然不同的美丽,却是相得益彰,也许因为凝婉从小和曦照一道长大的缘故,所以她们两人到了一处,总是格外和谐,晴影简直有些嫉妒凝婉。想到这里,晴影不免又苦苦一笑,本来十分深邃黝黑的眸子明显的一黯。
那一隅桃树临着温泉池,暖风熏吹,故早发早开。曦照见繁花似锦,不免兴致大发。“莺啼如有泪,为湿*高花。”她一边吟句,一边跳起来就要攀折高处的桃枝,丝毫不管自己已是大腹便便,直到足尖离了地,才意识到自己身怀六甲,远不是往日的轻盈矫健,脸上顿时露出惊慌之色。
晴影跟在几步开外,见状掠身上前,矫若游龙般将曦照拦腰抱住:“小心!”
花枝从曦照手心里划开,空余一手幽香。“怎么就摔死了?”她甩脱晴影,怒道。
“你不顾着你自己,也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晴影急道。这一愤,眼底多了丝怒色,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由儒雅转为暴烈,似柄戎刀,人以为只有表面的华美,岂料鞘内是装了绝世神兵的,可以杀人于无形。
曦照*恨他这样,当下呵呵冷笑起来:“原来不是怕我摔死了,是怕你的孩子被摔死了。”
“你……”晴影气结,拳头紧紧握起。
凝婉本站在另外一边,见曦照又开始不可理喻,便向这边喊:“陛下,这里开得更美!”
曦照过去了,凝婉压低声音道:“你这又是何苦?晴影大人为了你国也叛了,直言进谏的属下也杀了,他已经成了全天下兵人眼中*不忠不义之徒,身为武将,落得个如此下场,足够凄惨了。说来说去,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你。”
“是么?”曦照不以为然,“你倒是提醒了我,他做了这么多不忠不义之事,却仍有三干精兵对他誓死追随,此人的能耐,朕如何可以不惧不防?”曦照说完凝神,像在思量什么对策。
凝婉自悔失言:“晴影大人对你一往情深,为你死了都肯,什么提防不提防的?”
“为我死了都肯?哼,朕看未必。”曦照说完向对着一树桃花怔怔发呆的晴影招手,要他过来。
晴影见曦照一脸笑容,简直比桃花还绚丽,他一边狐疑,一边却又忍不住走上前去。
“凝婉说,你为我死了都是肯的,我不信。”曦照说,她嗓音一变,变得轻媚起来,语调间蕴着无尽婉转,“你要怎么证明给我相信呢?”
晴影怔住。
“我当然是不舍得叫你死的,不过我想你替我做一件事情。”曦照说到这里轻轻一叹,“男人的心都是*易变的,桃花年年相似,人面岁岁不同,晴影,不如以后每逢桃花盛放的季节,你就为我做一件事情,证明你依然对我深情不倦,可否?”
如此缱绻悱恻的提议,晴影如何能拒绝?且,曦照的话,是向他承诺余生永伴么?
凝婉则攥紧了手心,额上渗出冷汗,曦照容色绝丽,当她微笑着软语温存的时候,世间几乎没有几个男子能逃出她的算计。
“好。”晴影犹豫片刻,一语出,驷马难追。
曦照毫不停顿,紧锣密鼓地讲出下面这番话来:“召聚你的三干精兵,由你出面,将他们斩尽杀绝。”
晴影呆了呆,显然没料到曦照会提出这种要求。“不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行。”长长的停顿后,“你不要以为我曾为你杀了明智先生,就代表我可以再一次为了你,向我的兄弟们挥动屠刀!”
曦照似乎早料到晴影会给出这种答案,她不怒反笑:“我就知道你对我才没有什么真心,不过算了,世上儿郎多薄幸。”曦照说完手抚腹部,“朕实在不需要为一个对朕薄幸的男子养儿育女。”
“你、你什么意思?”晴影大惊失色,曦照之毒,他在*初认识她时就知道,这些年来,曦照心想事成,杀诸王,灭群雄,夺天下,可是即便坐拥江山也不能令她变得宽容,而**可悲的地方在于,就算他深知她是个近魔的女子,却仍是爱之逾命,死都不能放开手。“你总不会连对你的亲生骨肉都能……都能下杀手?”
“为什么不能?”曦照忽然用力一拳击向自己隆起的腹部,她痛得脸色煞白,冷汗如珠,脸上却仍满是笑意,“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我曦照不能做的?!不敢做的?!”
凝婉已经被眼前这一幕彻底惊呆,聪明如她,也不知如何解劝才好。
“你到底想要什么?”晴影声音全变,变得尖锐而颤抖,他痛惜他未出生的孩儿,更痛惜孩儿之母。
“你死。”曦照毫不犹豫,吐出这两个字。
三日后,中洲女帝诞下一女,小公主不足月而生,身体孱弱。
当日午后,艳阳灼灼,景锐亲王晴影横刀自刎于御苑西隅的桃林。无人敢相送,除了凝婉。凝婉除了默默流泪,什么也不能做,她不能劝晴影大人逃走,更不能劝他反叛,因为她要忠于曦照——她这一生**的知己。
“好好照顾她。”这是晴影死前*后的叮咛。
凝婉一直搞不清,所谓的她,到底是指刚刚出生的小公主,还是狠心绝情的曦照?
凝婉用力点头:“你放心!”
晴影微微一笑,刀光起处,鲜血涌出。“这样,就可以被她永远记得了吧?”他轻轻自语,然后死去。
一代名将,不能战死沙场,不能终老田园,却在一树桃灿下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理由,丧命于自己刀下。
“用你的命来换这个孩子的命!”
血浸透了晴影身下的泥土,粉白粉红的桃花瓣片片随风而落。
在修葺前宫三大殿的同时,曦照下旨,夷平这片桃林,改建为内宫女官的休沐所。
凝婉极力制止,曦照冷笑:“晴影死在那里又如何?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还要我在那里为他立个碑不成?”曦照极力表达她的轻蔑。
之后一日,曦照醉酒,醉得胡言乱语,说:“我不要爱他!我不要让自己陷进去!我不要让自己变软弱!不要不要!”说完,她倒进凝婉怀里,沉沉睡去。
凝婉这才彻底明白曦照逼杀晴影的原因。曦照也并非天生就是如此心狠手辣,只是,当年她若不争,她早作为和亲公主,远嫁蛮夷,埋骨边荒。于是她争,她又是天生强者,只要她争就一定要赢,于是在一步步的争斗中,她变成了**的她。站在*高处的人,是**不能允许自己跌下去的,因为那下场只有一个,粉身碎骨!
曦照已经成帝了,于是她不能再做一个女人,不能再儿女情长情思无尽,于是晴影必须死。晴影死后,曦照没有在人前表达过一点悲戚,处处表示她一点不在意,一点不放在心上,其实她是那么在意,那么放在心上。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凝婉抱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曦照,流下泪来。
三年后,前宫三大殿彻底修竣。那一年,小公主柔馨发现母亲总是会用力将她推开,哪怕她因此跌倒了,母亲也不管。
又一个三年后,柔馨发现母亲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厌弃,好像她根本不要来到这个世间才好呢!
那一年,柔馨偷偷地对自己的玩具人偶说:“我要婉娘当我的亲妈妈,我才不要当陛下的女儿呢!”
再一个三年后,柔馨已经彻底明白,女帝根本不爱她,非但不爱,而且对她还深深憎恶。有的时候,她简直拿她当仇人对待。
岁月如水,洗刷着每一个人的心,柔馨已经不再奢望可以得到母亲的爱。
曦照无论如何无法喜欢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管她是多么的漂亮乖巧。每次看到她,看到那张酷似晴影的脸,曦照都会想到,其实柔馨的命,是用晴影的命换的。虽然是她亲自设的局逼杀晴影,但她心底那份悔恨与哀痛*终也只有加诸柔馨身上,才能稍稍的缓解。
“如果晴影不是爱你更胜过他的性命,他根本不必去死!”曦照这样为自己。开脱。
柔馨长到十二岁,容貌美丽,身份尊贵,却一点都不快乐。
中洲帝国皇宫位于京城北部,外城门名“初旭门”,二城门名“金乌门”,三城门为“翔阳门”。三道城门之后是一座巨大的九龙十二凤紫金石照壁,照壁左侧为一口白玉石砌的深井,右侧为一高亭,亭覆琉璃彩瓦,照壁后乃正殿“羲驭”,为女帝和群臣的议事之所。羲驭殿后就是金液池,贯穿整座宫廷的又东河的河水就汇聚在这里。由可建五丈旗纛的宽平阁道穿过东西二望阙,又过通光、东明等殿阁,即达御苑。御苑西为上驷园,东为宫内女官的休沐所。
休沐所是中洲皇宫内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子禁步的地方。不过,阖宫男奴都不敢涉足的地方,小桨敢。
“真的吗?”尚寝局的阴尚局一边将脱下的衣服挂在屏风上,一边问。
“怎么不是真的?”尚服局的吕尚局已经泡入池内,一边舒服地在白雾滚滚的水面上伸展手臂,一边说,“上个月公主的衣服被打破十六套,陛下说太靡费了,以后公主受刑,先去服拔簪。”
“这也太……”阴尚局心中不平,却不敢多说什么。
休沐所临近御苑,不时有各类花瓣随风穿过镂花的顶墙,飘落在澡池上,吕尚局和阴尚局就开始争辩飘落的都是什么花,其他的尚局司官也七嘴八舌发表自己的意见。浴池四周都围着彩绢围屏,一来阻隔视线,二来充作衣架担衣。但因为衣料软滑,不少衣服滑落在地上,松松地摞成一团,所有的女官都见怪不怪。
小桨就藏身在其中一个衣团里,以跪伏的姿态蜷缩着,透过绯红色织花衣料,兴致勃勃地朝外打量。
小桨其实并无邪念,仅是觉得女体温美圆润,着实好看。宫内的女官虽不是个个天香国色,但均是精挑细选选上来的,自是各有各的动人之处。小桨和别的小马夫打赌,人人都夸耀自己敢去休沐局偷看女官们洗澡,但等他们结伴偷潜到休沐局墙下之后,别的小马夫都因胆怯而四散逃开,小桨则想,既来之则安之,趁人不备,他猫着腰就混进来了。因为室内热雾蒸腾,女官们也料想不到有人会胆大包天到擅闯休沐所的地步,所以小桨藏到现在,也未被发现。直到——
“咦,我的炎红色绣垂叶菊的长礼服不见了。”
“唔,是不是那一件?”
“好像不是呀。”
小桨看到一双白腻的脚走向自己,心猛然提起,又听见她说,好像不是,小桨立即放下心来,他正为自己的好运气窃喜时,盖覆在身上的衣服被呼啦一下提起。
“嗯,这件不是我的。”女官提着衣服抖了两抖,确认道。她正准备将衣服丢到原处,猫腰趴伏在云石地面上的小桨进入了她的视线。
女官想,她大概是洗澡时间过久,窒息胸闷眩晕,所以产生了幻觉。她眨眨眼睛再看,小桨由趴伏改为跪坐,他仰着头,眼睛弯成缝,白白的牙齿在咧开的红唇里亮出白边。
女官被他灿烂的笑容感染,不知不觉也抿嘴笑了笑,笑完之后幡然醒悟,爆发尖叫。
小桨由地上一弹而起,拼命向外逃窜。
“怎么了?”
“看到水耗子了?”
众女官一起探问。
“有个男的!”被小桨惊吓到的女官随手抓了件衣服遮在胸前。
整齐划一的抽吸声。
“竟有如此狂徒!这样目无王法!”
“一定要严惩!”
“快点派人去追,先打折他的腿再说!”
惊魂甫定的女官见群情如此激愤,又想起刚刚小桨跪坐在地上讨好地冲她微笑,眼神和笑容都很纯真,显然他偷看她们洗澡并无猥亵的意思,仅是好奇。女官忍不住替小桨开脱起来:“不,是个小男孩儿。”
小桨今年十五岁,身量比同龄人要高上少许,身躯清瘦而结实,像一粒还没绽发的种子,他的手臂和腿不合比例地长,手掌和脚掌不合比例地大,这令他看起来有些可笑,也令他的脸显得更小,温软的大眼睛因此显得更大,笑起来弯弯的,甜得像蜜糖浇铸的月亮。
然后,他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像匹马,矫健,迅捷,自由自在,好像他奔跑的时候,风都不能阻滞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