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化外荒原
一
像人人都有母亲一样,任谁都有故乡,都有童年。而童年又是和故乡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当然,有的人出生之后,就像小鸟一样,不多久就“离巢”了,尔后便辗转于车尘、帆影之间,过着流离转徙的生活。我的整个童年却是一直在故乡平稳度过的。
我家原籍在河北大名府。大约在同治年间,我的曾祖父因为手刃父仇,出了人命,便趁一个夜黑天,带着一家老小,偷偷地离乡别井,闯了关东,落脚在广宁府辖区东南角上一个很偏僻、很闭塞的名叫“后狐狸岗子”的村落。当时全屯只有一条街,三四十户人家。庄前是一片大沙岗子,上面长满了各种林木;岗子前面摊开一片沼泽地,遍生着芦苇、水草和香蒲。村后有一些零散的耕地,被一条条长满了各种树木的“地隔子”或小水沟分割开来。*有名气的是附近那条古驿道,据说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路旁矗立着一通两米多高、跌断后又接起来的石碑,字迹已经漫漶不清,听老辈人说,上面记载的是“唐王征东”的故实,俗称“得胜碑”。
在我幼年时节,有一道百看不厌的风景线,那就是开开茅屋后门就会扑入眼帘的绵亘于西北天际的一脉远山。阴雨天,那一带连山漫漶在迷云淡雾之中,幻化得一点踪迹也不见了。晴开雨霁,碧空如洗,那秀美的山峦便又清亮亮地现出了身影,绵绵邈邈,高高低低,轮廓变得异常分明,隐隐地能够看到山巅的望海寺了,看到峰前那棵大松树了,好像下面还有人影在晃动哩。刹那间,一抹白云从层峦上面飘过,那山峰忽然化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了。听早年曾经去朝过山的祖母说,大山里住着医神和巫仙,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老妻,长年在一起采药炼丹,悬壶济世,后来也像那座大山一样长生不老了。这番话,增加了大山在我心目中的神秘感。每当看到白云在峰际飘游时,我就想,那是医神和巫仙在炼丹呢。
医巫闾山的这面,绵延着无边无际的草场和田野,一道蜿蜒的长堤像一把利剑似的把它们切开。长堤里面,散布着几个小小的村落,统一的名称叫“大荒乡”。它和《红楼梦》里的“大荒山”不同,并非大文豪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直到今天还叫着这个名字,尽管它早已不再荒凉、阒寂了。那里处于几个县的交界,历朝历代都是“三不管”地区。几个小村落,包括我家所在的村子,像是展空里的星星,没着没落地撤在望眼无边的化外荒原里。
或许是因为村子前面有个大沙岗子,沙岗子上又狐狸成群的缘故吧,我们那个村才以“后狐狸岗子”命名。这一带的风习,起名字盛行浪漫主义,富有理想色彩,唯有“大荒乡”和“后狐狸岗子”是写实性的,可说是一个例外。
从前的人重视名号,把它看作人格、理想和前程、命运的象征,所以,对于命名从来也不马虎。有些地名体现着人们的愿望,比如,我们这个县份地处辽河平原,一马平川,没有一石一岭,更不要说山了,却名日“盘山”。有人解释说:“盘山者,盼山也。”
这里的人习惯于给穷地方起富名字:遍地盐碱滩、长满黄芨菜的荒片子,名字却叫“黄金坨”、“万金滩”;“兴隆村”灶冷烟空,只有几家佃户窝棚;“富家庄”里的人们,世代逃荒在外,沿门乞讨:穷得片瓦无根,人们说“挂起来可以当磬敲”的南林子,大名却叫“钱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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