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陌生人
那晚下着雨,低吟的细雨。许多年后,美琪只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阵像细小的手指般敲着窗户的雨。夜里某处,有只狗吠叫着,美琪无法入睡,不时辗转反侧。
她的枕头下搁着她正在念的一本书。书册压着她的耳朵,像是想再诱她来到它印刷出来的书页中。“哦,头底下有个这样四四方方的硬东西,一定很舒服,”当她的父亲**次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书时说,“别不承认,这书晚上会轻轻在你耳朵旁述说它的故事。”“有时候会!”美琪回答,“但只对小孩有效。”莫跟着就捏了捏她的鼻子。莫,美琪只这样称呼她的父亲。
在那个许多事情的开始,许多事情永远改变了的夜晚,美琪的枕头下搁着一本她心爱的书。落雨让她无法入睡,她坐起身,揉掉眼中的倦意,从枕头下拿出那本书。在她翻开书时,书页窸窣作响,让人期待无比。美琪发现,每本书的这**声低语,听来都有所不同,完全要看她是否已经知道这书将对她述说的故事。但,现在先得有些光线。在她床头柜的抽屉中,她藏了一盒火柴。莫不准��晚上点蜡烛,他不喜欢火。“火会吞食书册。”他老这样说。但她毕竟十二岁了,会小心火烛的。美琪喜欢在烛光中阅读。她在窗台上搁了三个烛灯和三个烛台,在她正要拿亮起的火柴点燃一个黑色的烛芯时,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她多年以后还能记得自己如何吓得吹灭了火柴,跪在被雨打湿的窗前,瞧着外头。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
黑暗因为雨而显得苍白,那名陌生人不过是个黑影而已,只有他的脸瞧着美琪这里,露出些光亮,头发贴在潮湿的额头上。雨水从他身上滴落,但他并不理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手臂抱胸,好像想这个样子取暖似的。他就这样盯着他们的屋子。
我得叫醒莫!美琪心想,但却依然坐着,心扑通扑通跳着,继续瞪着外面的夜,好像那位陌生人的纹风不动感染到她似的。突然间,他转过头,美琪觉得他直视着她。她赶紧溜下床,光着脚跑到外面阴暗的走廊,翻开的书落到地上。尽管已经五月末了,这栋老屋子还是冷飕飕的。
莫的房间中还亮着灯。他经常到深夜时还醒着,读着书。美琪对书的热爱承袭自他。每当她做了噩梦后躲到他那儿,便往往在莫平静的呼吸和书页的翻动下安睡。没什么比印刷纸张的窸窣声更能快速驱走梦魇了。
但屋子前的那个身影并不是梦。
莫这一晚念的书,是淡蓝色布面装帧的,美琪后来依然记得这点。记忆中竟会存留下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
“莫,院子里有人!”
她的父亲抬起头,心不在焉地瞧着她,就像往常她打断他阅读的时候一样。每次,都要过上那么一会,他才会从另一个世界中,从文字的迷宫中回来。
“那里有人?你确定?”
“是的,他盯着我们的房子看。”
莫搁下书。“你睡前念了什么?《化身博士》?”
美琪皱起眉头。“别这样,莫!过来看看。”
他不相信,但还是跟着。美琪焦急地拉着他,害他的脚趾头在走廊上踢到了一堆书。不然还会是什么?他们的屋子中到处堆放着书,不只像其他人那样搁在书架上。不,在他们这儿,书堆在桌子下、椅子上、房屋角落里。厨房里、厕所中、电视机上和衣柜中都有书,一小堆书,堆得高高的书,厚的、薄的、旧的、新的……书。它们敞开的书页在早餐桌上邀着美琪,在灰暗的日子中打发掉了无聊——而有时候,她会被它们绊倒。
“他就站在那里!”当美琪拉着莫到她房间时,小声说着。
“他的脸毛茸茸的吗?那说不定是个狼人。”
“别说了!”虽然他的玩笑驱走了她的惧意,美琪还是不苟言笑地看着他,自己几乎都已不相信雨中的那个身影了……直到她再次跪在窗前。“在那儿!你看见了吗?”她小声说。
莫瞧着外面依然不停落下的雨滴,一声不吭。
“你不是保证不会有窃贼到我们家来的,因为这里没东西可偷?”美琪小声说。
“那不是窃贼。”莫回答,但他退离开窗户时,表情十分严肃,让美琪心跳得更加剧烈。“上床去,美琪,”他说,“他是来找我的。”
接着他已出了房间,美琪都还来不及问,那个半夜冒出来的访客,到底会是何方神圣。她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在走廊上,她听到他松开房门链条的声音,而当她来到门口玄关时,见到父亲站在敞开的门口。
夜闯了进来,幽暗潮湿,淅沥的雨声听来更响,令人紧张。
“脏手指!”莫对着黑暗中喊道,“是你吗?”
脏手指?这是什么鬼名字?美琪想不起曾听过这个名字,但听来又挺熟悉的,像是一个模模糊糊的遥远记忆。
外头起先静谧无声,只下着低吟的雨,仿佛黑夜突然有了声音一般。但随着脚步声接近房子,站在院子中的那个男人从黑暗中现身,被雨打湿的长大衣贴着他的脚。当这个陌生人来到从房子中流泻而出的光线中时,美琪似乎在那短短一瞬间,看到他肩头上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他的背包中伸出来嗅闻着,跟着又匆匆躲了回去。
脏手指用袖子抹过潮湿的脸,朝莫伸出手。
“你好吗?魔法舌头,”他问道,“好久不见。”
莫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显得有点犹豫。“的确好久了,”他说,瞧着那位访客后面,似乎期待在他身后见到另一个身影在夜里出现,“进来,你可真是在找死,美琪说你在外头已站了好一会了。”
“美琪?哦,当然啦。”脏手指让莫拉着他进屋。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美琪,害她尴尬无比,都不知该看哪才好,*后只好回瞪回去。
“她长大了。”
“你还记得她?”
“当然。”
美琪注意到,莫把门锁了两次。
“她现在多大了?”脏手指对着她微笑。那个微笑极为怪异,美琪说不上来那是嘲弄、倨傲,抑或只是害羞而已。她没回以微笑。
“十二岁。”莫回答。
“十二岁?老天。”脏手指抹掉了额头上湿淋淋的头发。他的头发几乎长及肩膀,美琪弄不清当那头头发干了后,会是什么颜色;薄嘴唇周围的短须略星红色,像那只美琪时而在门口喂上一小碟牛奶的流浪猫的毛色一般,脸颊上也冒出些零星的胡须,像年轻人**次冒出的胡子一样,无法藏住那三道让脏手指的脸看来像是不知何时碎裂,又被拼缀起来的长长苍白疤痕。
“十二岁,”他重复道,“没错,当时她……三岁,是不是?”
莫点了点头。“来,我找些衣服给你穿。”他拉着客人,极不耐烦,像是突然急着在美琪面前把他藏起来似的。“你,”他回过头对她说,“你去睡觉,美琪。”跟着二话不说,他关上了作坊的门。
美琪站在那儿,冰冷的脚互相搓着。你去睡觉。有时到夜深时,莫会把她抛到床上,像抛一袋坚果一样。有时晚餐后,他会追着她满屋子跑,直到她笑得喘不过气,逃到自己的房间。而有时,他疲倦无比,瘫在沙发上,在她睡前,她会帮他煮上咖啡。但他从未像刚才那样吩咐她上床。
一种掺杂恐惧的感觉在她心中扩散开来:因为这个名字怪异,却又听来熟稔的陌生人,某些令人不安的东西钻进了她的生活中。她真希望——强烈到她自己都吓一跳的程度——她没去找莫,而让这个脏手指待在屋外,直到雨水把他冲走。
当作坊的门再打开时,她吓了一跳。
“你还站在这里!”莫说,“上床去,美琪,快点。”他鼻子上出现那个只在他真正担心时才会出现的小皱纹,越过她瞧着,思绪似乎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美琪心中的那种感觉不断增长,张开了黑色的翅膀。
“叫他离开,莫!”她在他推着她到房间时说道,“拜托!叫他离开,我受不了他。”
莫靠在她房间敞开的门上:“你早上起来时,他就走了,我保证。”
“你保证?不勾手指?”美琪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莫一说谎,她总能看得出来,就算他想尽办法要掩饰。
“不勾手指。”他说,两手高举,以资证明。
跟着他关上门,虽然知道她不喜欢这样。美琪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着,听到餐具乒乓撞击的声音。呀,那个狐狸胡子还有杯热茶暖暖身子。我希望他会得肺炎,美琪心想,但不用像女英语老师的母亲那样立刻死去。美琪听到厨房里的水壶哔哗作响,听到莫端着一托盘叮叮当当的餐具回到作坊。
小心起见,在他拉上门后,就算不好受,她还是又等了几秒钟,才跟着又溜到走廊上。
莫的作坊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一块细长的铁片。上面的字,美琪记得清清楚楚,她五岁时,就练习读着那些老式的花体字:
有些书必须品尝,
有些书可以囫囵吞下,
只有少数的书要细嚼慢咽
好好消化。
当时,在她还必须爬上一个箱子来解读这个牌子时,她以为细嚼慢咽是从字面上来说的,便十分厌恶地想着:为什么莫要把一名亵渎书籍之徒的话挂在他门上。
这期间,她明白了话中的含意。但今天,在这一晚,她对这书写出来的文字不感兴趣,只想听明白门后那两个男人在喃喃低声聊着的话语,几乎无法理解的话语。
“别低估他!”她听到脏手指说。他的声音和莫的大不相同,没有其他人的声音像她父亲那样。莫可以用他的声音在光秃秃的空气中画出图像。
“他会不择手段来得到它的!”又是脏手指在说,“相信我,不择手段就是不择手段。”
“我绝不会交给他的。”是莫在说话。
“但他会用尽方法来得到它的!我再对你说一次:他们发现你的踪迹了。”
“这又不是**次了,到现在为止,我都能摆脱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