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回忆
游说
那天,父亲正在稻地间的水塘中捉鱼,“贫农头子”德咸老人过来了:“上来,别老捉鱼了。”父亲说:“我喜欢捉鱼。”“要让你做先生。”父亲不信:“我只念三个寒学,还能做先生?那时只念《三字经》、《百家姓》,不念大小多少、上下来去。”“反正你识字。你明天就去做先生。由我把孩子们吆喝了去。你要知道,副区长是不快活我们办学堂的。我知道他心里的盘算。他外甥刘某人也在后边教书,只一个班,是单小。我们这儿不办学堂,孩子们就得去那儿读书,他那边就变成两个班,成了双小,刘就升了级,双小校长。”“我还是捉鱼好。”德咸老人把父亲的鱼篓摘了,一旋身,将它甩出去四五丈远,掉在了稻田里。
父亲就这样做了先生。
父亲一上讲台,学生就指着他,在下面小声说:“这不是在我家门前水沟里抓鱼的那个人吗?”“捉鱼的曹小汉。”
“过去是捉鱼的,现在是先生!”父亲心里说,很庄严地站在讲台上。他刚打开课本念了几行字,就有一个学生站起来说:“你把那个字念错了。”态度很坚定。这个学生头上有秃斑。父亲认得,并知道他父亲识字不少,只是成分不好,闲在家里,就把字一个一个地教给了他。他名叫小八子。父亲立即汗颜,觉得丢人,有误人子弟的惭愧,赶紧转过脸去擦黑板,其实黑板上一个字也没有。擦���一阵,他居然有了主意,一转身朝小八子一笑:“我就是要看有谁能发觉我把字念错了,是小八子!”他朝小八子走过去,“以后你就是班长。下面,你接着把课文念到底。”
父亲从小八子那儿学到了很多字。
父亲是个聪明人,又肯用功,隔半年,他就足以对付学生,并开始给人家写对联、写匾、写帖子什么的,还敢用排笔往墙上刷大幅标语。
地方上的人都改了口,不再叫父亲为“小汉”,而都叫他“曹先生”或“二先生”了。
于是,父亲的胸脯就挺得很直,走路爱朝天上看,并一路地吼曲子。
刘某人心里就不太舒服。
当时的老师实行轮饭制,今天到学生李家吃,明日到学生张家吃。这天,是刘某人到周家吃。
周家北墙上挂着匾,是学生的祖父七十岁生日时几个侄儿送的。上写四字:寿比南山。上款:姑丈大人七十岁寿辰之禧。下款是几个侄儿的名字,加“敬献”字样。
是父亲写的。
刘某人进屋来,抬头看着那匾,一笑。
主人颇纳闷。
刘某人吃完中饭,又看匾,又一笑。
主人沉不住气了:“刘先生,莫不是这匾上写得有毛病?”
刘某人再一笑。
“你只管说!”
“说了,怕你们生气,还是不说吧。”
“说吧!”
刘某人说:“你们矮下一辈子去啦。应当叫姑父大人,哪能称姑丈大人呢?丈,丈夫,妹丈,是同辈之称。”
姑母见了几个侄儿,就责怪:“我说不给你姑父做生日,你们偏要做,做就做吧,送这么一个匾来。”
几个侄儿就一起来找我父亲,把“姑父”、“姑丈”之类的话说了:“你也真是,不会写呢,就说不会写。”
父亲心中也没底,但表面上很硬:“匾我赔。但我要把话说清楚了:这匾我没有写错。”
可是,一百个人站出来,九十九个不相信我父亲——“在我家门前水沟里抓鱼的那个人”的辩解。
有些人家就不让孩子来上学了。那个副区长就把这事当笑料(他极善于嘲弄先生,有若干嘲弄先生的故事),走一处说一处,不亦乐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