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易水送人/骆宾王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水犹寒。
易水寒
要完整地、深刻地理解一个作品或者一首诗,就应该首先理解它的作者。
要读懂骆宾王的诗,必须首先读懂骆宾王这个人。骆宾王算得上是个神童,七岁就写出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样的作品。但是骆宾王更厉害的是他的文章,那才真正叫做文采飞扬。
他***的文章是《为徐敬业讨武瞾檄》,也叫《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这篇文章是入选了《古文观止》的。檄文,简单地说就是战前的声讨书或者说宣言书,它的主要作用是宣布敌方罪行、树立己方义旗,借以争取人民支持。骆宾王这篇檄文的讨伐对象,就是中国历史上****的女皇帝武则天。让我们先抄一段原文: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犟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
文章*后,骆宾王说:“请看**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句话的气魄,真是可以使风云为之变色,江河为之不流。
据《新唐书》记载,武则天读到这篇檄文时,开始还笑嘻嘻的,不言语。我揣测武则天的心思,大概是这样:你骆宾王用如此恶毒的语言诬蔑、攻击我武则天,真是个书呆子,我武则天还怕你们这些文人胡骂吗?但当武则天读到“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时,竟跳起来惊问:“这篇檄文是谁作的?”左右说:“是骆宾王。”武则天叹息说:“人有如此才,而使之流落不偶乎!”“宰相安得失此人!”武则天不因骆宾王在檄文中恶毒地攻击自己而心存芥蒂,反而真心欣赏骆宾王的才华。这样的雅量,真是古今少有啊,武则天算得上是骆宾王的“文字知己”了!
关于骆宾王的身世、性格等等,闻一多先生说过几旬概括性的话,很可以作为我们的参考。他说,骆宾王是“历史上**的‘浮躁浅露’不能致远的‘殷鉴”’。又称他是“久历边塞而屡次下狱的博徒革命家”。说他是博徒革命家,大概是因为他晚年跟随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对武则天。但后来兵败,骆宾王也不知所终。
闻一多的评价虽然苛刻,却比较接近情实。骆宾王也许未必就不喜欢“博徒革命家”这一雅号吧。但是,性格上的瑕疵却掩盖不了他文采上的光辉。
俗话说:文章憎命达。才气横溢的骆宾王恰恰应了这句话。他天生一副侠骨,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闹革命。这,似乎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剧,但也究竟成就了他桀骜苍凉的诗篇。我喜欢读他的这首《于易水送人》,自古以来没有人不喜欢读他这篇充满豪侠精神的诗篇的。
《于易水送人》本是一首送别的诗,但在骆宾王笔下,送别的诗却是满纸豪情!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水犹寒。
这样短促简洁的文字,哪里有半点儿女情长!干载以还,犹且让人感到骆宾王诗中啸出的剑气,正破空而来,击打着易水的冰凉。
史载,公元前227年,燕太子丹遣荆轲刺杀秦王。行时,燕太子丹及宾客在易水岸边为之饯行。其先,荆轲受燕太子丹知遇之恩,誓当为报,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是也。这真是旷古未有的一场悲壮的送别。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全身皆着素服,肃立在易水边。这是怎样悲凉肃杀的场面啊,一片白色的衣冠迎着凄冷的秋风瑟瑟抖动,士兵的甲胄与金戈上都泛着寒光,只有偶尔一声马的嘶叫,击破长空,传至很远很远的地方。
荆轲知道,此去必死。太子及宾客也知道,荆轲很少生还的希望。
但是,为了一个伟大的使命,为了全天下侠士的光荣,我荆轲此去又何必生还?
昨天,燕太子丹还在对我说:“日已尽矣,荆卿难道改变主意了?现在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行装,为什么还迟迟不出发呢?”太子对我真是用心良苦啊,车骑美女,恣我所欲。但是太子昨天所说的每一句话,此刻就像鞭子一样,猛烈地抽打着我的自尊啊。我荆轲岂惧死哉?我是在等待我的剑友、我的知己盖聂,全天下只有我和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剑客。可是太子偏偏为我挑选秦舞阳作为副手。可叹秦舞阳年轻时虽手刃一人,有勇士之誉,却不敢仰视秦王,实则一懦夫耳!懦夫岂能成就天下大事?!我多想成就刺杀秦王的伟业啊,这可是全天下剑客梦寐以求的壮举,这可是全天下黎民百姓翘首以盼的义旗啊。但是,我没有能够等到我的知己。走吧,慷慨地走吧,不能让太子失望,不能让全天下黎民百姓失望。
此时,筑声破空而来。这是燕国击筑**高手高渐离在为知交荆轲送别。筑是一种古乐器,有弦,“击之不鼓”。我没有见过筑,但我理解“击之不鼓”这四个字,大概是说筑这种乐器只能击打,却没有共鸣箱,不能产生优美的和声,因此筑声生脆尖利,声如裂帛,给人慷慨悲凉之感。听到筑声,荆轲泪下数行,应声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声短促、悲凉,易水为之呜咽,士兵皆垂泪涕泣。
歌罢,荆轲跨马绝尘而去。
荆轲真千古**侠士也!
九百年以后,骆宾王站在易水边,心里感叹不尽。他想到了什么呢?也许他是这样想: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今尚有其人否?也许他是这样想:荆轲啊荆轲,你太孤独了,人们都快把你忘记了,只有易水还在呜咽,犹且记得你的壮烈啊!也许他是这样想:荆轲啊荆轲,其实你并不寂寞,我骆宾王就是你的同调。你虽死犹生,你的侠义精神必将千秋万代流淌在华夏儿女的血脉中。
两千二百多年以后,当我们坐在安静的课堂上或者静谧的书房里,读到骆宾王的这首诗时,我们会不会去翻一下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里记载着的荆轲传奇呢?我们会不会也像骆宾王一样深深地感到一点内心的温暖呢?荆轲啊荆轲,你用决绝的赴死的悲壮,温暖了天下后世多少壮士的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