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别克随身携带的馕饼吃完了,皮壶也瘪成一张纸。现在,在这片熟悉的阿尔泰山里,除了阿曼别克和陪伴他多年的朋友——那匹马以外,看不到第三个有血有肉的生灵。
三天前,在前往春季牧场的转场途中,阿曼别克一家遭遇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和沙尘暴天气。风雪夹���沙粒,刮得人睁不开眼,身处戈壁滩无处躲避,加之天黑后什么也看不清,羊群在风雪中走散。阿曼别克骑着马孤身一人闯入风雪中,不但没有找到羊群,自己也迷失了方向。
现在,他和马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避风雪。他盯着它,他知道自己爱它。是的,他对它的爱是真实的,就像耳边咆哮的风声,就像脸上沾满的雪花一样真实。不过,他更清楚自己必须补充食物,不然将会面临死亡,那么他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在远古时期,哈萨克族战士在草原上征战时,食物短缺即将饿死时,都会毫不迟疑杀掉自己的坐骑充饥,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想着,慢慢往下蹲去。
这时,他抬头看了看它。他愣住了,他看到它正在凝视着自己。天呐!那双眼睛在他心里是**温柔动人的。他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刚出生时,它睁开的眼睛黑漆漆的,晶莹透彻得宛如深不见底的湖水,眼睛眨动起来透出一股顽皮而聪明伶俐的神态。长大一些,他们成了好朋友。他骑着它在草原上奔跑,在山谷中飞驰。休息时,他躺在松软的草地上看着它。它从青草中抬起头,嘴角挂着草叶,嘴巴咀嚼着。迎着阳光,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两只眼睛里的晶体透着黑宝石般的光芒。他叫它,它看他时双眼水汪汪满含无限柔情。那一刻,阳光包围着它,一身白色皮毛上浮着一层亮闪闪的金边。时间在眼前停滞,风声在耳边静谧,他在它天外降临般的眼神中融化。
那时,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需相互凝视对方的眼睛,就能感受对方的所思所想。
他曾经寻找过,它的眼神那样熟悉的原因,却没有答案。现在,他的脑海里闪过母亲、爱人,还有孩子的眼睛,啊!她们的眼神和它的眼神重叠到一起,是啊,那是亲人关注的目光。
风疯狂地吹啊吹,雪残忍地甩满他的全身。他在风雪中趔趄着,仿佛身上的皮肉都被一层层吹去,渐渐单薄起来。可是,亲人和它的眼睛,一直在风雪中隐隐约约凝视着他,给他重重叠叠的保佑。
“噜……”马打了一个响鼻。他从呆愣中惊醒,刺骨的寒风钻进他的皮肉。他甩甩头,侧侧身体,慢慢往下缩着自己的身体,手悄悄移向马靴旁插着的皮恰克(哈萨克语刀子之意)。
触到皮恰克时,他又抬头看了一下它的眼睛,它的眼神依然温柔动人。但是……但是……他突然看到那黑亮亮的眼睛里面闪现着一种异样的亮光。接着,他的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它的眼神渐渐陌生,他无法读懂。是的,心中相互有爱的时候,他能一眼看到它的心里。可是,现在他已无法做到。
他拔出皮恰克,双手慢慢移到背后,用左手的拇指在皮恰克上试了试,太钝。他想,如果不能立刻杀死它,就会增加它的痛苦。况且,身强体壮的它,如果一下子杀不死,它会不会疯狂起来呢?那时,它会踢死自己,阿曼别克想到。是的,他不想看到它在痛苦中挣扎,更不想被它一脚踢死。
他转身趴在雪地里,刨了刨,雪地里露出一块粗糙的石块。他把手中的皮恰克按在石块上慢慢磨起来。
它依然注视着他,并慢慢靠过来。
他趴在雪地里,努力用身体挡着自己的双手,边磨边回头观察它,它的眼神看着温柔,但依然难以琢磨。
很快,他举起皮恰克在拇指上试了试。风挟着雪打在他的脸上,他睁不开眼,却能感受到它的锋利。突然,他感到了身后的热气。他转身看到它的脸就在自己眼前。它安静地站在风雪中,看着他。他手中握着那把磨好的皮恰克时,更加无法理解它的眼神。
它又朝他身边移动了一下,阿曼别克心虚地倒在雪地上,朝后缩了缩自己的身体。它也许已经看出自己想要对它下手的阴谋,他想。突然,他有些痛恨自己,自己现在这个模样是那样的龌龊和可悲,他觉得自己简直太卑鄙太可耻了。想着这里,他又缩头缩脑地回头看了看它。在它眼神的注视下,他快要崩溃了,只能大口喘息着,平息心脏的剧烈跳动,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左手往下缩去。
这时,他又转头看了看它的眼睛,它还在看着他。突然,他的胃抽搐了一下,饥饿和寒冷让他回到现实。是的,他饿得发抖的身体在风雪中摇摆,饥寒交迫导致他全身冰凉,他将很快死去。他晃了晃头,握紧皮恰克,扶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但是,他立刻发现一件更糟糕的事——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完全没有一丝站起来的力气。
它靠得更近了,几乎贴压在阿曼别克趴在雪地的身体上。他彻底绝望了——它一定看出自己卑劣的想法,想要压死我。阿曼别克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地瘫软下去。他闭上双眼,松开左手,皮恰克掉到了地上。天呐!看来只能听从它的摆布了,他陷入极度恐惧中。
马嘴里呼出的热气哈到他脖子后面,痒痒的,麻麻的。他感到它在自己身体周围嗅了嗅,拿嘴拱了拱他。接着,自己被一个温热的环境包围住了。这时,自己仿佛进入一个温暖的空间,周围是热乎乎的热气。他感到风雪好像停止了一般,他仿佛看到一片绿色。在童年时代的草地上,受了委屈的自己,抬头看着母亲用毛巾给自己擦着汗,在温暖的阳光下母亲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温柔和爱恋。他缩了缩身体,像是钻入母亲怀抱一样安静温暖。稍后,他的身体在温暖中慢慢复苏,他微微睁开眼睛,贴着马的腹部,头靠头,看着它温柔生动的眼神,哭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母亲怀抱中哭泣一般。
这时,风雪渐渐小下来,阿曼别克安静地依偎在它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人们找到了他们。
他还活着。可是,它却耗尽了自己*后一点热量。
它睁着的双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和不平,也没有面临死亡时的悲伤和恐惧。是的,它的眼里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只有一如既往的单纯、悠远,还有坚守。
那里,除了平静还是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