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说这是一个被人弃置的院落,说这已经是一片废墟,大概没有人不信的
吧。
但院子里的大人和孩子,架子车上磨好的面碾好的米,以及闻声掀起帘
子望着的女人,都在明白无误地说明着,这依然是一户人家,依然有人在这
样的院子里活着,过着日子。
似乎再也用不着进屋子去察看,用不着再向户主询问什么,只这样搭眼
一望,一切都可以很了然了。
屋子里肯定找不出电视机的。黑白的,九寸的,被人淘汰的,有没有一
台?
隔着墙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没有。
那么还想找什么贵重值钱的东西呢?
院前院后,再望得远些,也不见一棵树,岂止树,甚而连一棵草也没有
的,那么,麻雀子一类大概也很少飞临这里了吧。如果飞来一只喜鹊给这家
人报喜,那么,叫它往哪里落呢?院子里也不见一小片菜地,也不见一朵花
,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那么,惯于在花间菜畦里嬉戏玩闹的各类小
爬虫小飞虫,在这里即使有过聚会,也会很快地一哄而散吧。我的目光在这
院子里看来望去,似乎在找寻什么,但我实在找不到什么。
如果不是屋顶上空那几根浮光掠影一般的电线,那么,这样的院落把它
说成哪一个朝代的不可以呢?再看看那被委以重任的电线杆子,经得住孩子
游戏似的一推吗?
于是有些烦躁,有些莫名的恼怒:
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这样过下去可怎么得成!?
窑已经破成这样子了,就彻底拆掉再重新箍一个嘛;再干旱再缺水,再
种上不容易活,插上一条树枝先试试嘛,种十棵活一棵的可能性总还是有的
吧?为什么不在院子里,在屋前屋后平整出一小块菜园子呢?为什么不种上炕
面大的一块韭菜,不栽上两行葱呢?都是在西海固活着,一样的水土,一样
的气候,难道别人也一律过的是这样子吗?
把日子过成这样,要在古代,且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把这家的男女掌柜
锁到衙门里去,各自狠狠地打上五十大板再说,肯定是没有打错。
真是……简直……竞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但我突然地又噤口了,我想起我们村里的一对小夫妻来,男人有些呆傻
,后来当然是好不容易有了老婆,但老婆却是一个哑巴,而且看上去病歪歪
的,让人想到撕下来吃不成的菜叶子。计划生育在他们那里似乎高抬贵手了
,总之他俩的孩子有三四个之多。我们村坐落在一个斜坡上。去外奶奶家时
要路过他们家,在一个深深的塄坎下面,只有着一间小屋,我们从上面走过
时连他们的屋顶也看得到的。真像是一件随手扔在那里的破棉袄。
有时候路过他们家时,会发现整个村子里灯火通明,独他们家一盏昏黄
的小油灯在窗台上瑟缩着,看上去和没灯也差不了多少。正像这家人一样,
歪歪拧拧的电线,倒是有的,但母亲说,他们两口子,哪里来的钱交电费呢
,于是电线自管有,他们还是照旧点油灯。有时会听见哑巴女人呜里呜啦地
嚷一些什么。有时借着昏黄的余光,向他们的屋子里一望,会隐约看见人影
儿在晃,正如老人嘴里木然动着的舌头那样。还记得他们的这小屋子盖成已
经很久了,后来,慢慢地,上面有了几片瓦,几乎是遮盖了一小半屋顶,但
不知为什么,一直却没有再添过了。直到今天,大半个屋顶还是光秃秃的,
而有瓦的那一小块,像是更多着担负似的,有一些瓦片已显裂缝,有一些已
神情倦怠地残破了。
在走过的一瞬,我有时会想,���一家人****是怎么过的呢?吃的都
是什么呢?穿过新衣服没有?要是得了这个那个病,他们是用什么法子扛过去
的呢?他们这一家人,大大小小,打过一次吊针没有呢?
村里民风还算淳朴,一家有事,家家都会去或祝贺或致哀的,但这一类
人情往还中,大家似乎有意无意地把他们一家忽略了,他们似乎也早已安于
这个,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也就生下来了,从不学别人的样子过满月呀百日啊
什么的,别人给儿子大张旗鼓地过时,他们也不去,别人也不计较,像是没
有他们一样。
要真是这样的一对夫妻,这样的一个人家,那么我那点所谓烦躁,所谓
恼怒,就不仅矫情,而且是颇有些可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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