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怎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安娜·昆丁兰
“书本的时代就要结束了,”一位总是只能在网络上碰到的杂志编辑这样说道。她是在某天的一个会议上跟我聊起报纸行业在将来的发展趋势时,对我说这句话的。且不管她说的是对是错,反正我实在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在看了那么多年的书之后,我终于也拥有了一本自己写的书。当我费时又费力地整理我的书架时,往往能在上面发现从普鲁斯特到安·兰德的书,我想这也就证明了我这一生中所读到的书不仅有名家的著作,也有只能勉强吸引人的流行作家的作品。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我拿到我写的**本精装书的时候,兴奋成什么样子。为我送书的联邦快递公司的卡车卷起一阵尘土呼啸而去,我则在飞扬的尘土中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拿出书来,并且把书放在手掌上,上下掂量着它的重量,仿佛重量就能代表它的价值似的。我捧着这本书就像捧着一个要接受洗礼的婴儿一样。精装书,这是每一个作家*终的雄心所在,不管她承认不承认。
计算机给写作、出版行业和报纸行业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而我正是在计算机以暴风雨般的速度和强度侵入这三个领域的时候,真正融入和了解这三个领域的。计算机简直就像一把*不可思议的高科技瑞士军刀:每当你估计它大概可以完成一些什么工作的时候,它总是能够完成比你估计的更多的工作,而且还能更快、更好、更准确地完成。我在创作我的**本小说��,使用的是一台又大又古旧的机器,它只有256M的内存,而且在存入信息的时候还会微微发出“呲呲”的响声,活像一个喘不过气来的老大爷。它的硬盘也只够存我的那本书、一些文字处理软件和一点七零八碎的东西。而我的第三本小说,却是在一台可以放入手提包的笔记本电脑上创作出来的,这台小巧轻便的机器大概只比还没出世的婴儿重上一点点。它里面的文字处理软件的功能也强大了许多,在我写作的时候,那些软件总是能够自动纠正我在标点符号和大小写字母发面犯的错误。甚至有的时候,我确实是想敲一个小写的I,软件也会不由分说地自动帮我改成大写的I,它们就这么认定我犯错了。我可以在这台机器的硬盘里存上好多本书,而且它读入这么多书的信息时,丝毫不会像以前那台机器那样“呼哧呼哧”地喘气。
我这两本书的出版时间间隔还不到十年,所有这些变化就是在这短短的十年里产生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计算机让整个美国都掀起了利用调制解调器上网冲浪的热潮,于是,在这样的信息时代里,我们很容易相信某些人的说法——书本从此与机器变得密不可分,这场热潮的未来将会演变成这样:伊迪丝·华顿的《纯真年代》被放置在网络上,任何人只需要点击一下按钮就能够调出并且阅读这本书;而安·兰德的《根源》在通过网络传阅的时候,也许它里面那些枯燥乏味的争辩和演讲将会用不同的字体标示出来,以方便读者跳过那些段落(安·兰德的编辑们要注意,也有可能那些段落直接就被删除了)。在信息时代里,将不会再有纸张,不会再有书架,并且实现阅读的**民主化:存有整个图书馆的书的磁盘,体积比一本皮面精装的《大英百科全书》还要小,谁都可以把图书馆带回自己的家。以前我们总是担忧于文明的匮乏、对文学的兴趣日益减退,还有文化的质量。现在我们又要增添新的忧虑了,那就是计算机芯片。
1997年夏天,一位《儿童文学》的编辑写了一篇名为《书之号角》的文章,引发了技术与传统文学对抗中的一场小冲突。这篇文章不仅为文学在信息时代中的发展情况做出了*坏的设想,而且也摆出了出版行业在粗俗的技术时代中艰难前进的事实。文章作者莎拉·艾丽斯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图书馆员,她曾经有过这样一次体验:她在笔记本电脑上阅读了一本为孩子们写的书——《彩虹的尾巴》。但是这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书:对每一个热爱儿童文学、了解儿童文学读物、又知道今天这个消费时代出版难度的人,都会因为这本“书”而陷入更深的忧虑之中。《彩虹的尾巴》中讲的是关于一个名叫布斯特的小男孩的故事,这本书是丹尼斯系列图书中的一本,由道顿出版社出版。丹尼斯预先的销售路线就是这样计划的:他们说服出版商同意把这本书免费传到网络上,而不必花费重金以书籍的形式出版。
《彩虹的尾巴》中的故事让艾丽斯女士感到很震动,但是她依然认为这次电脑在线阅读的体验根本不能令人满意。鼠标滚轮的滑动、看起来很时尚的线性阅读方式以及面对机器阅读时所产生的匆忙感,都与真正的阅读乐趣背道而驰。“电脑屏幕让我变成了一个勉为其难的读者,”她这样说道。随后,她去图书馆借出了丹尼斯系列图书中的早期作品,当她捧着纸质装订书籍细细品读时,那种勉强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我一打开书,就有一种被俘虏了的感觉,仿佛心甘情愿地掉进了某个东西的怀抱里。我想,这种感觉是阅读小说时*大的乐趣之一。”同时,她还重申,阅读的体验应该是纯粹而简单的:“我的手指与书页轻轻的摩擦,就仿佛是弹奏着滑奏法的乐声一般美妙。”电脑屏幕的滚动带给人的感觉,根本不能与亲手翻开书页这种体验相提并论。笔记本电脑确实轻便易携,但是它太过冰冷了。
艾丽斯女士认为,她这次的阅读体验暴露出很多问题,而且这些问题还会被一再地提及,甚至越来越严重,因为我们正面临着网络阅读逐渐占优势的未来。不过,透过她文章的字里行间,我却觉得,虽然她提出了许多问题,但是她也解答了更多的问题,其中有些关键性的问题她解答得非常令我满意。当今这个时代,许多技术统治论者预言道:我们通常所熟知的传统纸质书籍即将面临消亡。这样的预言让出版界的所有人都陷入一种狂怒——新的科学技术怎么可以这样改变我们的行业?我*初进入出版业时,只是个誊写员;五年以后,当我被《纽约时报》聘为记者时,打印机上的纸已经开始替代打字机上的纸,而且记者每天发布新闻以及编辑进行校对编改工作,都必须在电脑系统上完成。但是,这应该还是属于一种适度的革新,毕竟它为我们的出版发行工作带来了进步。但是,这种革新并不是毫无代价的,《时代》杂志社的一位**记者就坚持认为,他已经太老了,以至没有办法跟上现在的潮流。他依然使用老式打字机撰写文章,所以,他的所有报道都需要别人帮他录入到电脑里去。
但是很多人认为真正的革新还不止于此,它*终将在报纸上体现出来。新闻业于是开起了没完没了的座谈会,讨论的问题总是一个:报纸究竟会不会被那些通过网络传输然后在电脑显示屏上阅读的电子报纸取代。现在出现的许多变化确实让人心里没底,那些通过调制解调器从一台电脑传到另一台电脑的信息那么快捷,让每天早晨才能被报童送到大门前的报纸黯然失色,仿佛这些纸质报纸和信件将不可避免地被网络信息所淘汰。将来,真正的报纸就应该是由厨房里咖啡杯旁的那个键盘所调出来的虚拟电子报纸。
也许纸质印刷物被取代的那天将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到来;但是,也可能将来的某**,大家会觉得二十世纪末对纸质书籍即将走入末路的怀疑非常可笑。总之,在经历了对出版业将要禅位的恐慌之后,这场纷争却以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结束了。新闻的确能够在电脑上发布,同样,杂志也可以通过电脑传播,甚至某些创作就是特别为在线阅读服务的。像道顿出版社,就把布斯特系列图书放在网络上出版,从而避免可能出现的出版后的商业风险。但是所有这些技术进步,都不能令人信服地取代那些人们早已习惯的传统产品。出版行业和计算机行业的人士都意识到一件事——我们必须*深刻地领会读者心中的想法:人们不单单只是关心一本书里面写的是什么,他还会在意书本身的形态。
人们所熟悉的书本形状和材质,在四个世纪以前就已经形成了;但另一方面,离开了笔记本电脑,我简直无法想象该如何创作和修改我的作品。当然,现在仍然有一些小说家,热情地鼓励人们在那种特殊的细纹纸上手写作品,或者用老式的**牌打字机进行创作。无论如何,计算机就是不能成为书本的替代品。没有人愿意在劳累了**之后还把计算机搬到床上,享受睡前阅读那么一两个章节的乐趣。也没有人愿意在纽约的地铁从第96街行驶至世贸**的间隙,把笔记本电脑从手提包里拿出来进行阅读。同样,也没有人愿意在女儿八岁生日时,送给她一张存有海蒂或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作品的磁盘。总之,就算是比我更依赖数字信息技术的人,也**不会愿意做这些事。
艾丽斯女士在她的《书之号角》评论中所描述的那种在线阅读的不舒适感,是千千万万除了她之外的读者共同的体验,而且,这将是书籍继续走向繁荣的真正原因。艾丽斯女士想知道,孩子们对在线阅读的感受是否不会像她那样觉得不适,对在线阅读的不同感受是否与代沟有关。在这个问题上,我想我是有发言权的,因为我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这三个孩子都会在计算机上玩游戏、发电子邮件,并且从各个网站上获得大量信息,但是他们大部分的阅读依然是利用传统的纸质书籍,有些甚至是我很早以前买的书。他们看起来更喜欢这样的阅读方式。我*小的孩子是看亚瑟系列图书的光盘长大的,这套互动性很强的光盘能够通过她发出的指令实现屏幕上的变化,比如挪开凳子,或者鸟儿起飞之类,非常有趣。尽管如此,小女儿却依然没有放弃对纸质书籍的阅读。她说:“我喜欢真正的书。”
一本真正的书,而不是一个虚拟的电子版本,往往更适应人们的需要。毕竟,道顿童书出版社并不是应孩子们的强烈要求而决定在网络上出版《彩虹的尾巴》的,它这样做只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也就是无法承担传统出版方式可能带来的成本。这种原因是经济上的,而不是哲学或心理上的。某些预言者认为,出版业将逐渐没落以至消亡,而虚拟电子图书馆将越来越普及,并*终取代盛行了近千年的纸质书籍时代。但是事实上,出版业里的所有机构——大出版社、小出版社、代理出版社或者各个大学出版社——都生产着比五十年前或一百年前多得多的书籍。仅仅1995年这一年,国会图书馆就增加了超过三十五万本新书。在两个世纪前靠五千美元基金建立起来的国会图书馆,今天已经拥有两百倍于传奇中的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藏书量。
如果一本新书只能通过网络出版,是不是至少比完全无法面世要好呢?新的信息技术为像道顿童书出版社这样的出版商提供了一条中间道路以供选择,也就是介于承担潜在的商业风险和根本无法把新书提供给读者之间的道路。道顿出版社的克里斯多佛·弗朗西丝以犀利的笔触回应《书之号角》:“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也许这个时代和五百年前那个时代有某些相似之处。那个时候,整个文明都在与新发明的铅印活字印刷术相对抗,活版印刷术的发明,让很多人都哀叹文明的丧失。那些独具个性的工艺、形状各异的泥金写本、有着醒目的红色字母的标记以及特殊的皮革装订,都将从根本上被古腾堡和他的子孙后代变为机械的黑白纸张。的确,有很多人都认为,活版印刷的革新仅仅是让书丧失了具有图腾价值的神圣性,使所有的书都变得一摸一样——那么低廉、轻便,材质虽然不尽相同,可是看起来却个性全无。”
艾伯特·曼古尔在他的文章中这样总结道:“对于技术的发展——例如古腾堡的活版印刷术——给现有文明带来的影响,我觉得观察正面影响比负面影响要有趣得多,不要总是盯着技术发展可能导致消亡的东西,多关注技术发展给文明带来的提升。”不妨举个例子,如果每天都有上千本书籍在网络上卖出,那么这些被认为要终结美国的图书出版时代的在线阅读服务,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繁荣了美国的读书文化。
凯塞林·帕特森在她的有关图书馆的演讲中,同样表现出了长远的眼光。她在演讲中描述道:她在网络上查找某条信息没有能够找到,转而翻看一本古旧的百科全书却找到了那条信息。“我想我们应该知道,我们并不是**代害怕改变的人,许多古代人也同样害怕改变会将他们的传统吞噬。柏拉图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在《文艺对话集》中就曾经说过,当人们学会了阅读和写字,诗歌的世界就将消失,因为只有口头传诵才是诗歌得以保存的**方式。”
当然,柏拉图错了。所以,我相信那些预言书籍时代将要终结、并且是由电脑微芯片终结的人,也错了。这场围绕着信息时代与纸质书籍展开的争论,常常让我回忆起发生在我童年时代的一次争论——烹饪方法即将因为太空食品的发展而得到极大的飞跃。这个争论开始以后,我们很快便听说,我们吃一颗胶囊就能抵上整个星期天的食量。没多久,我们又听说,奶酪可以装在口袋里面,并且还能在一根软管中再造,只要天气够暖和,就能够再造成和新鲜奶酪一样的美味。
现在距离人类**登月已经有三十年了,可是当人们坐在餐桌前享受晚餐的时候,摆在我们面前的依然是守旧的一盘牛排和沙司酱,而不是一颗胶囊和一杯清水。我们买的奶酪依然是立体的,湿湿的,凉凉的,美味极了。这都是因为人们喜欢这些东西本来的样子。人们吃番茄酱和肉汤并不仅仅因为营养的需要,更因为番茄酱和肉汤在很多方面都那么讨人喜欢:热乎乎的汤,松松软软的酱,当肉汤从舌尖滑入喉咙时,是那么让人觉得享受。所以,对于书本来说也是一样。人们需要书不仅仅为了获得信息和知识,人们更喜欢的是书本的气息、书本的重量,是把书本夹在胳膊底下的那种感觉,也就是书本现在的样子。
纸质书籍的时代不太可能马上结束,因为有太多爱书的人。而且纸质书籍已经开始在这种困难时期做出抗争,不过要找到这方面的证据要比人们想象的更难。我们已经看到,再也没有刊登长篇小说连载的杂志了,而这种杂志曾经让很多买不起精装本小说的人们享受到了阅读的乐趣。我们还看到,商店里也不再卖书了。在人们眼中,许多商店仅仅意味着礼品店,至多有一些记事册等和书籍相关的零碎东西。更让人觉得心寒的一个现状是:在许多书店里都立着一个与整面墙同样长的书架,专门放置流行小说,然后,才有一块窄窄的空间被标记为文学书籍区。*后,有一块更小的空间里放置着一些已经去世的作家的作品,而这些作家曾经创造了世界上*伟大的文学作品。如今,他们的书要踮起脚尖才能在书架的*上方拿到。
可是,事实上这些伟大的作家并没有离我们而去。这些名著的作者们依然以某种方式活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他们塑造的人物形象,哪怕是卧轨自杀或者战死沙场的人物,都一遍又一遍地在我们阅读的时候复活于我们的脑海里和心中。正是书,成就了作家和他们笔下的人物的不朽。柏拉图、狄更斯、苏斯博士都是不朽的,而安娜·卡列尼娜、简·爱、罗切斯特先生也都随着那些作家和书本一起成为了不朽的人物。透过这些人物故事,我们了解到了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发生的不同的故事,我们体验到了形形色色的生活。我们正是通过阅读扩充了自己生活的容量,活得比现有的样子更丰富、更多彩。真正死去的是那些毫无生趣的人,他们既不能把握好自己的生活,也无法体验到别人的生活。这种无知无异于死亡,狭隘的思想和头脑就是送一个人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的灵车。
我至今对一次会谈牢记于心。那是一个傍晚,我坐在一所老房子的院子里,和一位年长的老妇人谈话。她是美国一个出版业名家的女家长,对政治、社会以及文艺各方面都有浓厚的兴趣。在我们的谈话快要结束时,她直起身子,用一种非常锐利的目光盯着我身后不太远的地方,良久,说了一句:“我再也没法读书了。”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教堂的钟声一般,洪亮而伤感。我甚至觉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在为自己念墓志铭。我猜,她自己一定也有这样的感觉。是的,因为她“再也没法读书了”。
然而,在她的忧伤之中也不乏欢欣,那是记忆中的欢欣,因为她毕竟做了几乎一辈子的读者,她的生命因读书的体验而无限制地扩展开来。也许,我们这些爱好阅读的人的的确确都是对自己的现实生活不满意的人,所以我们才无限向往从书本��到达其他的地方,暂且做另外一个身份的人——因为我们不可能在自己的生活中直接实现这样的愿望。或许,在我们的头脑中,我们就是那个虚构世界里*伟大的游牧民族。我曾经梦想像一个孩子一样地去旅行,而今天,我就在阅读的时候实现了这个梦想。奇怪的是,我并不介意以这样的方式满足自己的愿望。我就是那种喜欢待在家里的人,喜欢被家人、朋友、一切熟悉的事物以及书籍包围的人。把乘坐飞机的时间用在阅读上,孤独而快乐,这就是我喜欢的旅行方式。
年少时想要一双翅膀的心愿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我,只想得到精神的无限高涨。书籍就是飞机,就是火车,就是大道。书籍中有着无尽的目的地和无数次的旅行。书籍就是我们的家园。
影响我的几本书
梁实秋
我喜欢书,也还喜欢读书,但是病懒,大部分时间荒嬉掉了!所以实在没有读过多少书。年届而立,才知道发愤,已经晚了。几经丧乱,席不暇暖,像董仲舒三年不窥园,米尔顿五年隐于乡,那样有良好环境专心读书的故事,我只有艳羡。多少年来所读之书,随缘涉猎,未能专精,故无所成。然亦间有几部书对于我个人为学做人之道不无影响。究竟那几部书影响较大,我没有思量过,直到八年前有**邱秀文来访问我,她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她问我所读之书有哪几部使我受益较大。我略为思索,举出七部书以对,略加解释,语焉不详。邱秀文记录得颇为翔实,亏她细心的联缀成篇,并以标题“梁实秋的读书乐”,后来收入她的一个小册“智者群像”,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近联副推出一系列文章,都是有关书和读书的,编者要我也插上一脚,并且给我出了一个题目:“影响我的几本书”。我当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考生,遇到考官出了一个我不久以前作过的题目,自以为驾轻就熟,写起来省事,于是色然而喜,欣然应命。题目像是旧的,文字却是新的。这便是我写这篇东西的由来。
水浒传
**部影响我的书是《水浒传》。我在十四岁进清华才开始读小说,偷偷的读,因为那时候小说被目为“闲书”,在学校里看小说是悬为历禁的。但是我禁不住诱惑,偷闲在海淀一家小书铺买到一部《绿牡丹》,密密麻麻的小字,光纸石印本,晚上钻在蚊帐里偷看,也许近视眼就是这样养成的。抛卷而眠,翼晨忘记藏起,查房的斋务员在枕下一摸,手到擒来。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唤我前去应询,瞪著大眼厉声咤问:“这是嘛?”(天津话“嘛”就是“什么”)随后把书往地上一丢,说“去吧!”算是从轻发落,没有处罚,可是我忘不了那被叱责的耻辱。
我不怕,继续偷看小说,又看了《肉蒲团》、《灯草和尚》、《金瓶梅》等等。这几部小说,并不使我满足,我觉得内容庸俗、粗糙、下流。直到我读到水浒传才眼前一亮,觉得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不愧金圣叹称之为第五才子书,可以和庄、骚、史记、杜诗并列。我一读再读三读,不忍释手。曾试图默诵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姓名绰号,大致不差(并不是每一人物都栩栩如生,精彩的不过五分之一。有人说每一个人物都有特色,那是夸张)。也曾试图搜集香烟盒里(是大联珠还是大前门?)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图片。
这部小说实在令人著迷。《水浒》作者施耐庵在元末以赐进士出身,生卒年月不详,一生经历我们也不得而知。这没有关系,我们要读的是书。有人说水浒作者是罗贯中,根本不是他,这也没有关系,我们要读的是书。水浒有七十回本,有一百回本,有一百十五回本,有一百二十回本,问题重重。整个故事是否早先有过演化的历史而逐渐形成的,也很难说。故事是北宋淮安大盗一伙人在山东寿张县梁山泊聚义的经过,有多大部分与历史符合有待考证。凡此种种都不是重要的事。水浒传的主题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一个个好汉直接间接的吃了官的苦头,有苦无处诉,于是铤而走险,逼上梁山,不是贪图山上的大碗酒大块肉。
官,本来是可敬的。奉公守法公忠体国的官,史不绝书。可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贪污枉法的官却也不在少数。人踏上仕途,很容易被污染,会变成另外一种人,他说话的腔调会变,他脸上的筋肉会变,他走路的姿势会变,他的心的颜色有时候也会变。“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过骄奢的生活,成特殊**,也还罢了,若是为非作歹,鱼肉乡民,那罪过可就大了。水浒写的是平民的一股怨气。不平则鸣,容易得到读者的同情,有人甚至不忍责怪那些非法的杀人放火的勾当。有人以终身不入官府为荣,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