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有**,我把幼小的脚伸到他跟前时,羞怯地问道:“格斯拉先生,做靴子是不是很难的事呢?”
他回答说:“这是一种手艺。”从他的含讽带刺的红胡根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本人有点儿像皮革制成的人:脸庞黄皱皱的,头发和胡子是微红和鬈曲的,双颊和嘴角间斜挂着一些整齐的皱纹,话音很单调,喉音很重;因为皮革是一种死板板的物品,本来就有点僵硬和迟钝。这正是他的面孔的特征,只有他的蓝灰眼睛含蓄着朴实严肃的风度,好像在迷恋着理想。他哥哥虽然由于勤苦在各方面都显得更瘦弱、更苍白,但是他们两兄弟却很相像,所以我在早年有时候要等到跟他们定好靴子的时候,才能确定他们到底谁是谁。后来我搞清楚了:如果没有��“我要问问我的兄弟”,那就是他本人;如果说了这句话,那就是他哥哥了。
一个人年纪大了而又荒唐起来以至于赊账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决不赊格斯拉兄弟俩的账。如果有人拖欠他几双,比如说两双以上靴子的价款,竞心安理得地确信自己还是他的主顾,所以走进他的店铺,把自己的脚伸到那蓝色铁架眼镜底下,那就未免有点儿太不应该了。
人们不可能时常到他那里去,因为他所做的靴子非常经穿,一时穿不坏的他好像把靴子的本质缝刭靴子里去了。
人们走进他的店堂,不会像走进一般店铺那样怀着“请把我要买的东西拿来,让我走吧”的心情,而是心平气和地像走进教堂那样。来客坐在那张仅有的木椅上等候,因为他的店堂里从来没有人的。过了-会儿,可以看到他的或他哥哥的面孔从店堂里二楼楼梯口往下边张.望楼梯口是黑洞洞的,同时透出沁人脾胃的皮革气味。随后就可以听到一阵喉音,以及趿拉着木皮拖鞋踏在窄狭木楼梯上的踢踏声;他终于站在来客的面前,上身没有穿外衣,背有点儿弯,腰间围着皮围裙,袖子往上卷起,眼睛眨动着像刚从靴子梦中惊醒过来,或者说,像一只在日光中受了惊动因而感到不安的猫头鹰。
于是我就说:“你好吗,格斯拉先生?你可以给我做一双俄国皮靴吗?”
他会一声不响地离开我,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或者到店堂的另一边去;这时,我就继续坐在木椅上休息,欣赏皮革的香味。不久后,他回来了,细瘦多筋的手里拿着一张黄褐色皮革。他眼睛盯着皮革对我说:“多么美的一张皮啊!”等我也赞美一番以后,他就继续说:“你什么时候要?”我回答说:“啊,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就什么时候要。”于是他就说:“半个月以后,好不好?”如果答话的是他的哥哥,他就说:“我要问问我的兄弟。”
然后,我会含糊地说:“谢谢你,再见吧,格斯拉先生。”他一边说“再见”,一边继续注视手里的皮革。我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就又听到他的趿拉着木皮拖鞋的踢踏声把他送回到楼上做他的靴子梦了。但是假如我要定做的是他还没有替我做过的新式样靴子,那他一定要照手续办事了叫我脱下靴子,把靴子老拿在手里,以立刻变得又批评又爱抚的眼光注视着靴子,好像在回想他创造这双靴子时所付出的热情,好像在责备我竞这样穿坏了他的杰作。以后,他就把我的脚放在一张纸上,用铅笔在外沿上搔上两三次,跟着用他的敏感的手指来回地摸我的脚趾,想摸出我要求的要点。
有**,我有机会跟他谈了一件事,我忘不了那**。我对他说:“格斯拉先生,你晓得吗,上一双在城里散步的靴子咯吱咯吱地响了。”
他看了我一下,没有做声,好像在盼望我撤回或重新考虑我的话;然后他说:
“那双靴子不该咯吱咯吱地响呀。”
“对不起,它响了。”
……